做下決定後,薑遺光就往回走。
途中經過一條小巷,他聽到裡麵傳來嗚咽慘叫聲,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熟,薑遺光步子頓了頓,還是頭也不回走了。
客棧中無人,詭異的寂靜。
踏入門檻,便好似從熱鬨塵世步入清靜地,連六月熱氣也隔絕在了門外。壁燈點亮不過二三盞,燭光搖曳,散發出如同黃昏時的暖光。
小二趴在桌邊昏昏欲睡,麵具扣在後腦,沒有察覺到客人去而複返。
今晚大家都去看遊神了,有誰會在呢?
薑遺光沒有吵醒他,自己穿過大堂,往樓上走。
燭光擋在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一節節階梯將它扯成扭曲的一段一段,漸漸步入黑暗後,黯淡下。
小巷內,戴黃麵具的男人眼睛爆凸,躺在血泊中,已沒了聲息。
他的麵具被扯下,整張臉上隻有一雙眼睛還算完好,身上皮肉似乎被某種猛獸齧咬過,血淋淋浸了滿身。
外頭,神像高大華美,慈眉笑對世人,身上手上腦袋上能掛滿飾品的地方都戴上了最好的飾物,坐在遊車上被人拉了走。有觀世音、彌勒佛、也有玉皇大帝、托塔天王,除了佛道神靈外,還有些本地說不上來名號的神,模樣清俊漂亮的有,樣貌醜陋可怖的也不少。
最高大的幾座甚至比旁邊的樓還要高幾分,工匠彆出心裁地在腦袋部位裡安了燈,使得夜裡看過去那張臉也亮堂堂的,真個兒似神明普照世間。
周遭還有舞龍舞獅、後頭有戲子裝扮了神像模樣,踩著丈長的高蹺,跟在後頭走,一路走,一路唱。
黎恪擠在人堆裡,見周圍有些人閉了眼睛雙手合十許願,跟著也許了個願望,又隨著人群熱熱鬨鬨地一路往下一條街走去。
黎三娘和蘭姑在一塊兒,黎三娘特地換了身男子裝扮,戴了麵具,和蘭姑走在一塊兒,扮一對假夫妻。
姬鉞也在遊街隊伍後,意興闌珊跟著走。
一時熱鬨看過後,其他便沒什麼意思,他不信神佛,隻畏鬼怪,見著那些古怪模樣的“神”的模樣反而覺得親切。
走著走著,前方熱鬨情景慢慢模糊起來,聲音隔了一層似的穿過霧蒙蒙罩子才傳進耳朵裡。
周圍還在嬉笑的人群不知不覺間離九公子遠了,先前還有人看他衣著華貴舉手投足間的富貴氣前來攀談,慢慢的,沒有人再去看他,好似這個人從他們眼前消失了一般。
再往前走幾步,身後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姬鉞猛回頭,一瞬間已做好防備姿態:“誰?”
對上一張戴著慘白笑臉麵具的臉。
是個女子,梳著未出閣女子發髻,身上穿粉色薄衣裙,膚白如雪,一時間分不清是那女子肌膚更白還是這麵具更白。
女子細聲細氣道,她是本地人氏,隻是少出門,今夜遊神她的父兄帶她出來玩,卻不慎走散了,她又崴了腳,見九公子瞧著不像惡人,想請九公子幫幫忙,送她回去或請個大夫都好。
周圍燈光似乎也稀疏不少,零零落落照在地上,瞧不出人影。
九公子聽不大懂閩語,隻能聽出這女人好像是在請他幫忙,上下打量幾眼,那女子有些不安地攥緊衣角,悄悄後退一步。
周圍人更少了。
方才遊神時撒下的紙花、紙錢、還有各種五色彩片兒落在地上,被人踩踏過,沾了灰,一條街看上去都是細碎的亮色。
有霧升起,朦朦朧朧從四周來,裹挾了九公子滿身。
九公子一笑,背過身走了。
那戴白麵具的女子不免焦急,一瘸一拐快走幾步要追上去,帶著哭腔說了什麼。可還是留不住。
風一吹,那女人的衣裙在風中搖曳。好似要被這風吹走似的。
……
“這閩省關於鬼神之說的故事太多了。”蘭姑和黎三娘邊走邊說,“百姓們住在海邊,靠天吃飯,遇到的詭異事情不少。”
“我剛才聽人說,遊神時其實也有危險。要是神對他們的塑像不喜,不上身,這遊神便沒什麼用。那些香火反而會引來一些小鬼。”
“據說小鬼最喜歡附在像人一樣的東西上,要是有活人能附身更好。隻是,他們相信人身上帶陽氣,小鬼要想附身,總得叫那人心甘情願讓出來才好,因此,小鬼免不了靠各種手段去哄騙、或驚嚇看遊神的人。”
蘭姑邊走邊說:“他們當地就有一個白姑娘的傳說,傳聞白姑娘原本也不姓白,隻是會戴一純白色麵具,身上穿的和普通女子一般無二,總喜歡在遊神時出現,裝作柔弱模樣去誘騙年輕男子。”
“你也知道,男人昏了頭,什麼誓言都敢說。但凡有男人被騙,著了道,立下個願意將心給白姑娘的許諾,過不了幾日,白姑娘就要來取走他的心。”蘭姑邊走邊說。
黎三娘笑道:“這樣一來,豈不是我隻要戴上白麵具,就會被認為是白姑娘?”
蘭姑也笑起來:“這可不行,你沒瞧見這滿大街的都沒有人賣白麵具也沒有人戴白麵具嗎?聽說戴白麵具會讓真正的白姑娘生氣,到時候,麵具就摘不下來了。”
“還有這種說法?”黎三娘不以為然,“這樣一來,麵具豈不是要一輩子戴在臉上?”
“是呀,聽說白姑娘就是生前遭了人迫害,她的情郎不想和她在一起,就在她的麵具裡放了毒.藥,等白姑娘戴了麵具後,整張臉都壞了,她就再也不敢摘下來,從那以後,白姑娘就要戴著麵具專門找年輕薄情的男人複仇。”蘭姑歎道。
“雖隻是傳聞,可也算得上空穴來風,有幾分信度。”
黎三娘調侃道:“真要有白姑娘,他們三個人應當不會出事吧?”
蘭姑一愣,噴笑:“好個黎三娘,壞心思在這兒等著呢。”
“他們三個,九公子和慎之還好,善多……我總憂心他被纏上。”蘭姑認真道。
黎三娘卻一挑眉,說:“倒也不必擔憂,他能平平安安長這麼大,總有些自己的手段。你和慎之就是太縱著他了。”
蘭姑道:“再怎麼有手段,也不過才十六歲,我十六歲時,煩惱的最多不過是家中嫁妝,哪裡會想到要考慮生死?”
正說著,她們走到一條小巷附近。
夜風將裡麵的血腥味吹了出來。
二人對視一眼,隔著麵具都看到了對方驟然斂起的肅容。
“要不要進去看看?”黎三娘手已經搭在了腰間匕首上。
蘭姑道:“還是少生事端吧,我們一插手,說不定更複雜。”
黎三娘苦笑:“也是,等會兒叫人來報官就好。”
被這麼一打岔,二人都沒有了繼續逛的興致,看天色也晚了,索性準備慢慢走回客棧去。
兩人再次混入了人群中。
昏沉夜色,高高掛起的燈籠透著點紅光,兩旁人們嬉笑著,帶了猙獰古怪的麵具,各自打鬨。就連街邊的小攤販也戴上了麵具,頂著一張血淋淋可怖的臉招待客人。
遠遠望過去,好似一整條街都是鬼怪。
“我瞧著竟覺得有些古怪了。”黎三娘道。
蘭姑道:“我也有種感覺……”
不知為何,周圍所有人都戴上了麵具時,其中一個要是想摘下反而會更艱難。
至少現在,蘭姑的手就搭在腦後麵具的係帶上,猶豫不決,不知自己要不要摘麵具。
要是貿然摘下,恐怕不好……
具體有什麼不好,她也說不上來,隻是她心裡總有種沉悶、古怪,又壓抑的感覺。
那些人,是不是都在悄悄盯著她?
等她摘了麵具,是不是就會在暗地裡打量她?
麵具隔絕了彼此往對方臉上感知情緒的通道,眼瞳處開的一個小孔,使得他們把整個人都藏在麵具後隻透過兩個小孔觀察外界。
蘭姑不知不覺間往前走了一小段,走進了人群中。
她戴著麵具,那群人也戴著麵具。
看上去沒什麼不同。
“你等等我,怎麼突然就走了?”黎三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蘭姑回頭看去,黎三娘快走幾步,來到她身邊。
“我們快回去吧,我不想戴這麵具了。”蘭姑低聲道。
黎三娘卻說:“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大家都戴麵具。”
蘭姑:“可是……”
黎三娘:“你今兒怎麼了?白日還好,夜裡這樣沒精神,可是累著了?”
蘭姑道:“或許是吧?身上有些不舒服,想快些回去。”
二人並肩加快了腳步往回走,蘭姑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寧,滿腦子繁雜思緒,越是去想越抓不住,好似一團亂線亂糟糟堆在腦海裡,揪不出個頭。
直到來到客棧外,站在了燈光下,她才覺察出不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