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一份溫柔,並不是特例。
那奇怪的心情和想法,隻閃過一瞬,便被悄無聲息壓了下去。
她有什麼可不滿足呢?
元容會在她中藥的時候,用冰塊幫她疏解藥性,並沒有趁人之危,證明他品性高潔,如玉無暇,懂得尊重女性。
他長得好看,容貌佼佼,如瓊枝玉樹,清雅矜貴,洛陽城裡愛慕他的士族女郎們,從北宮要排到平城去了。
他還有錢,富可敵國。放眼整個洛陽,乃至北魏,又甚至延伸到西燕等大國,哪裡沒有他名下的產業鏈。
這樣近乎完美的未婚夫,若說唯一的缺憾,那可能就是他心中已有心上人。
而那個心上人,不是將要被迎娶入東宮為太子妃的她。
但這又如何呢?
她一開始,不也是為了改變嫁給四皇子的命運,才當眾攀上了太子嗎?
若真要說起來,她原先還仰慕過四皇子一段時間。那日中秋夜宴上,她向太子表白心意時,又有多少真心實意?
“我知道了。”顧休休彎起眼眸,朝他笑了笑,雙手捧著那被她指尖揉搓成皺巴巴的油紙包,語氣輕鬆道:“多謝殿下的桂花糕,我先進去了……”
說著,她轉過身,背對著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讓他也忙自己的事情去。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腳下不住加快了步伐,也忘記腳底還有傷了,幾乎是小跑著回了禦膳房。
禦廚剛剛烹煮好補湯,皇後正在親自裝盒,見顧休休回來了,端著一碗剛盛好的人參雞湯遞了過去:“小顧,你身子有點弱,先喝兩口墊墊肚子。”
不過眨眼的功夫,顧休休已是在進門前,就調整好了情緒,說話也如方才般平靜如常了:“多謝皇後娘娘,太子殿下來了一趟,說是東宮的桂花樹開得不錯,便做了些桂花糕,讓小女與娘娘一同品嘗。”
說著,她將熱騰騰的桂花糕放在了桌上。
“可是本宮對桂花過敏……”
皇後愣了一下,隨即很快地反應了過來,這該是元容借著她的名,給顧休休送的。連忙道:“令本宮過敏的花不少,定是小容又記混了。正好你都拿回去永樂殿,也嘗嘗他的手藝如何。”
其實顧休休上次在永寧寺抄佛經的時候,就已經品嘗過他的廚藝了。
但她還是很給麵子道:“既然如此,那小女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顧休休忍不住問道:“太子殿下還會下廚?”
會下廚便也罷了,問題是他做的飯菜還那麼好吃,讓人回味無窮。
皇後思索了一會,道:“小容啊,他倒是沒跟本宮細說過緣由。不過本宮猜想,該是在外行軍打仗,多有不便,有時處境艱難,他學會了廚藝,最起碼不會將自己餓死。”
顧休休覺得這理由不是很靠譜,若隻是為了在外打仗時,足以保障最基本的果腹。那就像她上輩子似的,隻要會下廚就好了,可味道卻不能保證有多好吃。
而元容下廚則是看著好吃,吃著更美味,手藝都能媲美永安侯挖牆腳撬來的大廚了。
見皇後也不清楚,她便沒再多問,左右也就是有些好奇,隨口問問罷了。
顧休休在皇後的催促下,喝了一碗人參雞湯,原本有些微寒的身子,在喝完補湯後,渾身都洋溢起了淡淡的暖意。
兩人出了禦膳房,坐上步攆,便直奔皇帝的禦書房而去。
此時已是酉時刻,換算成現代的時間,大概就是傍晚六點半。暮秋時,天色黑得早。各個宮殿早已掌上了燈火,有的殿前還掛了燈籠照明。
禦書房內燈火通明,燭光散發著淡淡的橘黃色調,就如同夏嬤嬤所言,四皇子正跪在禦書房外的牌匾下,許是跪的太久了,身子搖搖欲墜地晃著。
“皇後娘娘駕到——”
太監將那聲通報,喊得極為響亮。
音落,皇後便提著食盒,與顧休休一同走進了院子裡。
在看到顧休休時,四皇子的身形似是僵硬了些。他垂在身側的手臂緩緩地攥緊,努力繃直了,勉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試圖想要裝作沒看見她們的樣子。
可皇後卻不識趣地走了過去,輕盈著腳步,一步一台階,拉著顧休休到四皇子身邊時,頓住了腳步:“欸,這不是四皇子嗎?怎麼跪在這裡,皇上一向最寵愛你和貞貴妃了,你有什麼事情快站起來說!”
那話語間的奚落,竟是分毫不加掩飾。偏四皇子還無法反駁,隻能忍氣吞聲道:“皇後娘娘說笑了,談何寵愛不寵愛,兒臣惹得父皇生了氣,自然要俯首認錯才是。”
“怎麼能不寵愛?”皇後俯視著跪地的四皇子,皮笑肉不笑道:“本宮是你的嫡母,連一聲母後都不叫了,可不就是驕縱慣了,不知禮法規矩為何物了?”
“若不知禮法規矩便也罷了,本宮便當是你那個母妃不會教養,才讓你變得如此目中無人。可你實在不該無法無天,連王法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皇後俯下身,挨在四皇子的耳畔邊,彎起雙眸,輕聲耳語道:“便是貞貴妃有通天的本事,再是複了寵,你跟她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不過沒關係,你可以這輩子多積點德,要不然作孽深重,萬一投胎成了貓貓鼠鼠,就沒辦法再重新來過了。”
話音落下,四皇子的神色發緊,皺起的眉心中似是在強忍憤怒,他咬住了牙根,心跳的極快,繃直的腿部令他感受到陣陣灼痛——那是被顧休休刺傷的地方。
他不怎麼跟皇後接觸,但印象中的皇後向來言笑晏晏,性格直來直往,也很少挑刺找茬。
四皇子一直以為是因為貞貴妃受寵,還有謝家在背後撐腰,以至於連皇後都要退避分,可此刻皇後的表現,卻又讓他有些不確定了。
這根本不叫落井下石,倒像是在給顧休休出氣似的,句句都在含沙射影。
若是放在平時,四皇子定是要與皇後辯駁個黑白出來,但他如今的處境本就是單腳站在了懸崖邊上,稍有不慎掉下去就徹底完蛋了。
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也不敢頂嘴,隻能低垂著腦袋,攥緊了拳頭,忍得眼睛通紅:“母後教訓的是。”
顧休休瞧見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落魄模樣,莫名地覺得有些好笑,方才堆積在心底的鬱氣,卻是一下掃空了。
知足者常樂,她有這樣好的夫君,有這樣好的婆母,還要奢求些什麼呢?
“娘娘,咱們進去吧。”顧休休從頭至尾,理都沒有理四皇子一下,仿佛將他當做了空氣。
倘若她嘲他諷他,打他罵他,又或是說些什麼‘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都能叫四皇子覺得心理舒坦些。
可偏偏她一幅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裡的模樣,就仿佛,她篤定自己當初在中秋夜宴上拒絕了他是正確的選擇似的。
就仿佛,她早已經料到了,他本來就是這樣手段下濫的爛人。
他根本不是!他一開始也是被貞貴妃逼著動手的,他沒想過殺了她,但貞貴妃說得不到就應該毀掉。
他甚至有想過,那日虎頭山二當家半途劫車後,他與她將生米煮成熟飯,他還可以放她一馬,讓她假死瞞過所有人,做他的外室。
但顧休休卻用金簪刺傷了他的大腿根,還鼓動那山匪追殺他幾個山頭,最過分的事情是,她逼得貞貴妃撞牆自儘!
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他不過是反擊她罷了。
哪怕顧休休給他一點反應,他至少覺得自己傷人傷己,落到這步田地也是有些回饋的,然而她卻如此平靜,讓他覺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顧……”四皇子忍不住喊出她的名字,可隻發出了一個音節,便又停了住。
就在剛剛,貞貴妃讓人給他傳了話,叫他一直跪下去,直到明日天亮,他撐不住昏迷過去再起身。
皇帝正在火頭上,不會見他,也不會聽他分辨一個字,所以他隻需要閉上嘴,老老實實跪著就是了。
貞貴妃還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顧休休自然是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聲響,她腳下停都沒停一下,在太監進去通報過後,跟著皇後進了禦書房。
皇帝似是真的是被氣得不輕,臉色微微發白,是一種病態的顏色,唇瓣也有些皸裂,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連鬢發都染上了幾絲白。
皇後來探望他,似乎是在意料之外,又十分合情合理。
意外是因為自從元容的生母死後,皇後就沒再踏入過他的禦書房。合理是因為王家有意往北宮中送人,皇後大抵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要擺出了皇帝的架子,卻又怕自己架子太大,將皇後給氣走了——她的脾氣實在不小,好不容易才主動示好,來探望他一回。
要說皇帝偏寵貞貴妃,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想要□□後,但皇後根本不搭理他,顯然是不吃這一套。
皇帝放下手中批閱奏疏的筆墨,揮手叫太監將龍案上的東西都給收走:“你,怎麼有空來了?”
顧休休聽見這略顯傲嬌的話,突然覺得,皇帝跟皇後之間的關係似乎有些……微妙?
好像,並沒有傳言中的那麼糟糕?
她往後避了避,覺得自己這個電燈泡散發的光芒實在不算小,既然不能當場遁地逃跑,那就隻好儘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了。
皇後甚至不準備跟皇帝說話,大步流星走了過去,哐當一聲將食盒甩在了龍案上。
原本轉身就想離開,但突然想起來顧休休還在禦書房裡看著,她頓了頓腳步——彆嚇到了孩子。
皇後儘可能扯出一抹笑容,將食盒掀開了一半:“嗯,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
“本宮為你熬的補湯,多喝點。”
皇帝已經很久沒看見她對自己笑了,怔愣了一會兒,看著那碗補湯,遲疑地問道:“……你不會,下毒了吧?”
皇後:“……”
顧休休:“……”
“既然怕有毒,那皇上還是不要喝了!”皇後臉上擠出的笑意僵了僵,還是垮了下來。
若不然顧休休在這裡,她已經想要掀掉他的頭蓋骨了。
話音落下,她正要去端走那碗補湯,皇帝卻先一步伸手捧住了碗:“朕說笑而已,你這個人真是一點都不風趣。”
說著,他便仰頭喝下了一整碗。
雖然他們之間結梁子結了二十多年,但既然皇後主動來破冰,他也不是不能順著台階下來。
皇帝咂了咂嘴,認可道:“湯的味道不錯,就是淡了點。”
皇後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湯的味道自然不錯,畢竟那是禦廚親手熬製了半個時辰的人參雞湯。
至於淡了點,那大抵是因為她給顧休休盛了一碗後,鍋裡剩的湯不夠一碗了,她就讓人往鍋裡兌了點白水。
皇後收起了那隻湯碗,淡淡道:“既然皇上身體無礙,那臣妾就告退了。”
“這麼快就走……?”皇帝愣了一下,覺得她這個主動示好略顯得有些敷衍。
他皺著眉頭,輕咳了兩聲,像是想要提醒她:“朕聽說王太傅的嫡女還未婚配?”
那言外之意便是,你再不努努力,這皇後的位置就要被王家其他女郎給頂替了。
皇後道:“是沒有婚配,怎麼,皇上要是有興趣,今晚上本宮就叫王太傅將女兒抬進宮裡來侍寢。”
“……”皇帝又咳了兩聲,似是有些尷尬:“那倒不必了,朕就是說,若她沒有婚配,你可以多上上心,”
接著,禦書房內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中,連空氣中都充斥著尷尬的氣氛。
顧休休識趣道:“天色不早,小女還要回去照顧宸妃娘娘,便先行告退了……”
皇後正要跟她一起走,皇帝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兩人同時回頭看去,便聽見皇帝道:“朕這幾日實在太忙了,還未曾去看過宸妃。嗯,趁著皇後也在,不如一同去永樂殿看看宸妃?”
他自然是沒有給兩人拒絕的機會,健步如飛向外走去,看起來這一碗人參雞湯給了他極大的力量。
走到禦書房門口,看見那匾額下跪著的四皇子,皇帝腳步頓了一下,又很快向前走去,直接將他忽視掉了。
太監手腳麻利,備好了步攆,顧休休夾在兩人之間略顯尷尬,但皇帝卻很自在似的,還時不時會跟她搭兩句話。
這種詭異的氛圍,一直持續到皇帝進了永樂殿。
朱玉一早就得了顧休休的信,先回了永樂殿,讓津渡離開。但皇帝踏進永樂殿的時候,津渡仍守在床榻旁,看見皇帝來了,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起身行禮:“津渡見過天子。”
皇帝竟然也沒覺得哪裡不對勁,坐在床榻邊上,假模假樣地安慰了顧休休幾句:“宸妃吉人自有天相,定是會沒事的。”
“皇上說的是。”
兩人正說著話,那床榻上臥床躺了數日都未清醒的顧月,睫毛顫了顫,緩慢地,一點點睜開了眼。
津渡是第一個發現顧月醒來的人,他一改方才寡淡的神情,擠開了顧休休和皇後,走到了床榻前:“花……宸妃娘娘,你醒了?”
顧月半晌沒有回應,她恍惚了許久,終於看向了津渡:“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