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終是不爭氣地落了下。
顧休休彆過頭去,嗓音有些哽咽,幾乎低不可聞:“說得好像……”有多在意我似的。
元容沒聽清她的低喃:“什麼?”
顧休休吸了口氣:“沒什麼。”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明天見,我該走了。”
元容卻沒讓她走,蒼白冰冷的大掌握住了她皓白的手腕,對著侍從道:“送客。”
看了半天好戲的北魏群臣們得到了滿足,畢竟比起太子殿下當眾出糗,在諸國使臣麵前出風頭更叫人激動人心,即便平日像是一盤散沙,此刻也會莫名生出一種榮辱與共的團結精神。
放下了賀禮,眾人陸陸續續離開了東宮,而從始至終都沒有起過哄,一直保持沉默的西燕使臣,臨走之際,走到了元容跟前:“多年不見,太子殿下竟是英姿不減當年,難怪吾國陛下對您念念不忘。”
雖然他說話時的語氣聽起來十分誠心誠意,從嘴裡吐出的字詞卻並不友好,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譏誚和尖銳。
像是羞辱,又似是輕蔑看低。
那一句‘念念不忘’叫元容垂下眼眸,睫羽輕顫,遮掩住了他眸中的神色。
明明麵上波瀾平靜,顧休休卻感覺到他手臂微不可見的繃直了,掌心也下意識攥緊了些她的手腕,似乎是有些局促不安。
她好像懂了元容為何武功內力那樣強,卻一直隱忍不發,對待流言蜚語也從來都是置之不理。
也好像懂了,他方才為何不願應允顧懷瑾的挑釁,哪怕被人議論指點,寧可叫人認為他是懼怕了顧懷瑾的下馬威。
或許就是因為那西燕君主,那個喜歡收集美少年,曾在元容為質的那三年裡,用儘陰招,百般折磨他的死變態。
又或許,元容三年之前在平城那一戰的戰敗,大抵也跟西燕君主脫不了關係。所以元容才韜光養晦,不在眾人麵前顯露武藝,任由那流言蜚語傳遍北魏。
顧休休向前踏了一步,擋在元容身前,語氣不緊不慢,笑著道:“倒是要多謝西燕君主的惦念了,隻是今非昔比,人還是要多向前看,總不能一直活在回憶裡。”
“可惜明日我與殿下大婚,西燕君主是不能親眼所見了……便勞煩使者明日觀宴觀仔細了,回去也好向西燕君主轉述。”
她不卑不亢,絲毫不懼西燕使臣笑裡藏刀的狡詐陰險,對上那陰惻惻的眼神,神色仍是平靜無瀾。
話畢,便向東宮侍從道:“送使者出宮。”
也不知為何,她明明還沒有嫁進東宮,侍從卻無法拒絕她的命令,隻覺得她身上的氣勢,比起太子殿下差不了多少,讓人下意識想要順從聽命。
東宮侍從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西燕使臣看了一眼顧休休,似笑非笑道:“想來這位便是永安侯之女,未來的東宮太子妃了,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吾國陛下為賀二位新婚,特意精心準備了賀禮,太子殿下可要記得拆開看一看。”
說罷,西燕使臣退後一步,拱手一揖:“那本使便不多叨擾,先行告辭了。”
他前腳沒走出多遠,顧懷瑾便從高台上跳了下來,忍不住道:“說真的,這西燕使臣莫不是個太監?怎麼說話拿腔作調,陰陽怪氣的?”
見元容不語,顧懷瑾環胸抱臂,審視道:“欸?長卿,你該不會是怕他吧?”
“你能不能閉嘴?”顧休休瞪了他一眼,帶著三分氣,問道:“你跟我要香囊,就是為了今日當眾跟太子殿下使激將法?”
“嗨呀!什麼激將法呀,豆兒你彆說得這麼難聽……”顧懷瑾悻悻然地彆過頭去,摸了摸鼻頭:“哥哥這不是幫你撐腰,順便幫長卿找找場子。你都不知道洗塵宴上,那些老匹夫們說他說得多難聽!”
“我要是不用那香囊,他還要韜光養晦下去,一直到何時才算個完?”
“人要直麵恐懼,而不是日日想著如何逃避,若逃避便能解決問題,那所有人都縮起來當烏龜了。”
顧懷瑾小聲嘟囔道:“再說了,你自己當烏龜,也不能叫我妹妹嫁過去跟你一起做烏龜,被人戳著脊梁骨挨罵吧?”
顧休休伸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顧懷瑾手臂上:“彆在這胡說八道了,什麼烏龜不烏龜的,方才你的劍都被震碎了,也不知是誰哭得稀裡嘩啦,像是三歲稚童……”
顧懷瑾被紮心紮的有些惱羞成怒,冷哼一聲:“好啊你!還未嫁過去,便胳膊肘往外拐了,你個重色輕哥的小兔崽子!”
她被氣笑了:“我若是小兔崽子,那你是什麼?大兔崽子?”
兩人拌嘴之間,元容已是恢複了原本的神色,他鬆開攥住顧休休的手掌,輕聲道:“佑安,你說得對。”
他可以受屈,顧休休不行。
顧懷瑾笑了起來:“你想通就好,那我就先走了,到門口等我妹妹……哦對了,彆忘記你答應賠給我十把玄鐵寶劍。”
說罷,他帶著朱玉先行離去,將校場留給了他們兩人。
空氣沉寂,像是凝住的冰霜。
顧休休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我兄長說的話,殿下休要放在心上,我從未那樣想過,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元容緩步走向高台,尋了處地方坐下:“豆兒,你在躲孤嗎?”
“……”她倒是沒想到,元容會猜出她這幾日不與他見麵,是在躲他。
顧休休組織了一下語言,試圖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也隻是抿了抿嘴,用鼻音輕輕‘嗯’了一聲。
元容似是有些疲憊,嗓音染上淡淡的低啞:“為什麼?”
“我問了我娘……”她低垂著腦袋,雙手在衣袖下輕輕絞著,濃密的睫毛微微顫著:“她告訴了我,七歲以前發生的事情。”
本就寂靜無聲的校場,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瞬,似乎更是安靜了,甚至連兩人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
她左耳似是在發熱,有些癢意,風聲朦朧,伴著鼓動的心跳聲,讓人有些無措。
“……你記起來了?”
“沒有。”顧休休如實道:“但我對那些記憶……有感覺。”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雖然毫無印象了,卻覺得很是熟悉,很是遙遠。
就好似是很久之前做的一個夢,明明已經記不清楚了,有一日做什麼事情時,便會覺得這個場景恍然在腦子裡閃過,似乎曾經在哪裡看到過似的。
她現在,便如同這樣的感覺。
元容垂著眸,沉默了許久,問道:“豆兒,你恨孤嗎?”
“我為什麼要恨你?”顧休休怔了一下,抬頭看向他:“……因為我的耳疾?”
“雖然已經不記得了,但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的耳疾是因不願供出元容的藏身之處,受刑而致。可對於顧休休而言,若她為了保護自己,便出賣了元容,那才是比起受刑,比起耳疾,更讓她不能忍受的事情。
性命誠可貴,但世界上總有比性命更寶貴,更讓人珍視的東西。
顧休休的嗓音不大,可每個字卻都擲地有聲,像是有千斤重,砸進了他的心裡。
“那你……”元容薄唇微翕,低低問道:“為何躲孤?”
既然已經說到了這裡,她便咬了咬牙,也不糾結了,索性一股腦問了出來:“我想不通,殿下為什麼娶我。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憐憫我?”
“不是……”元容見她誤會,想要解釋,喉間卻湧上一股腥甜之意,他喉結上下滾了滾,勉強用內力壓了下去。
他嗓音略顯沙啞,聲線有些低:“孤娶你,不是因為愧疚,不是因為憐憫。”
顧休休視線落在他蒼白無色的臉上,似乎是想得到一個答案:“那是因為什麼?”
元容越是用內力壓下,反噬便越厲害,隻覺得腸子仿佛絞在一起,翻江倒海,陣陣刺痛,血腥從喉管溢出,不過一瞬間,唇齒間便已是被血液灌染。
他不敢開口,隻能用力抿住了唇,怕是一啟唇,那翻湧的鮮血就要噴濺出來。
他費力地咽下灌過舌底的血,低垂著頭,將整張臉都埋在陰影中,嗓音含糊道:“你先回去罷。”
見他不願回答,顧休休眸色黯了些,卻到底是沒了勇氣繼續追問下去。她低低應了一聲,緩步向外走去。
她走得很慢,像是在期盼著他能叫住她,可直到她走出了東宮的殿門,他也沒有追上來,更沒有著人喊住她。
“你可算出來了!”顧懷瑾見到顧休休,上前用肩膀撞了撞她的手臂,笑得曖昧:“長卿跟你說什麼了,是不是深情……”
話還沒有說完,她臉頰上便倏忽落下了一行淚,幾乎是飛快地墜落,快到顧懷瑾甚至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欺負你了?”顧懷瑾臉上的笑意消散,皺起眉頭來:“我這就回去找他!”
顧休休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抬手抹了一把淚,扯了扯唇,笑著搖頭:“沒有,我高興,明日就要嫁人了,高興的……”
顧懷瑾比顧休休年長幾歲,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怎麼能瞧不出她是真高興還是假高興,他沉默了一會兒,摟住她的肩:“走,跟哥哥回家了。”
兩人沒有坐馬車,而是步行回了永安侯府,朱玉跟在後頭,看著沿路掛著的燈籠和張貼的喜字,似乎連空氣中都渲染著熱鬨的喜氣。
顧懷瑾並沒有直接帶顧休休回府,洛陽城內沒有宵禁,他帶她邊吃邊逛,買了一堆小玩意。倒是沒用多久,便讓她將方才的氣悶都拋在了腦後。
直到回府時,漆漆夜空中已是布滿了繁星,顧休休剛一踏入玉軒,便有仆人小步上前稟報:“方才二房女郎來過玉軒,說是找您有事,奴說您不在,她不信,硬是進了寢室裡,說要等到您才行。”
顧休休看了一眼寢室的方向:“她人呢?還在我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