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在舒窈的預想中, 她與天道的重逢或許是令人戰栗的，令人悲傷的，令人歉疚的, 唯獨不會是現在這樣……
平靜得幾乎令人手足無措。
天道垂眸注視著她的麵容，那是張寡淡平庸的凡人女子麵龐，但他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鄙陋之色，眼神仍然寬和平靜, 仿佛一泓湖水。
他審視著她的靈魂。
“死亡解決不了問題。”他平和地說道，“況且, 從決定放你留在地球的那日起，我便決定，不再會以此追究你的過錯。”
——這是千年前天道的想法。
如今二人重逢, 他固然不會像過去那樣毫無芥蒂地擁抱他, 但也不至於毫無風度地反悔。
故人重逢, 自當喜悅欣慰。
想了想，天道聲音不由帶了幾分淡淡笑意：“你在地球生活的如何？”
從舒窈如今表現出的情況來看，她在那邊應該生活的不錯。
這是他當初選擇放手的初心，
果然，舒窈微垂著頭, 低聲道：“挺好的。”
嗯，這樣便好。
看著小姑娘噤若寒蟬的模樣, 天道不由失笑。
“你不必如此畏懼。”
她得償所願, 那當年的事情, 他的心願也就同樣達成了。
“你誤打誤撞幫助我恢複記憶, 算作有功。”
神祇聲音平和溫柔, 並無半分動怒痕跡。
如此態度, 讓她想起了他們的初遇。
那時的天道高居玉座, 對人類有著悲憫似的寬容。
人類在他眼中與山石草木無異，因此他能夠給予無比的寬容理解，就連她的褻瀆冒犯，也能夠選擇寬恕。
此時，天道同樣選擇了無條件的包容。
這不是因為他仍然愛她，而是因為……他將她當做一個凡人女孩來看待。
所以不會強求她成熟完美，無私虔誠。
那、至少現在的情況，算是最完美的結局了吧？
神祇優容大度，寬恕她的罪過，重整山河。
那接下來的劇情，就該是相忘江湖，兩不相乾了……
“不過也確實有需要你做的事。”
她沒想到自己還有用處：“什麼？”
“你要和我一起去一趟，我蘇醒的那座古墓。”
天道轉身，麵向西方，視線似乎越過窗欞，看向了遙遠的西嶺群山。
“我的本體，和你的軀殼都在那座古墓裡沉睡。”
天道如今隻是化身覺醒，若是要恢複昔日實力，這具化身需要喚醒沉睡本體的神識。
當年閻王知天道受創，無法堅持太久，因此全力支持妖邪叛亂。
而人類在那時的表現，算不上優秀。
魔道叛亂？
向天禱告，祈求襄助。
妖邪肆虐？
向天禱告，祈求庇佑。
……
不知不覺中，人族的命運已經完全維係於天道之上。
人類已經習慣，從天道處汲取養分靈力，在天道令人安心的庇佑下麵對一切艱險。
作為深度庇佑的代價，天道也完全掌握了每個凡人的宿命。
隻要失去天眷，那此人的【道】，便算是走到了儘頭。
天道如此強大，以至於沒有人會去考慮，若是天道某日遭受重創，人類又該如何。
畢竟在所有生靈眼中，天道都是不可戰勝，絕對無敵的存在。
結果這種情況還是發生了。
能夠庇佑三界的，始終隻有天道一人。
久而久之，自然無以為繼，如此勉強下去，隻不過是被閻王持續消耗，最終擊破。
——這就是閻王布局千年的陽謀。
無論是在他，還是原本的天道眼中，人類都是極其脆弱的，但凡缺少庇佑，就會如暴雨中的一葉扁舟般覆滅。
所以閻王吃準以天道的高潔悲憫，絕對不會任由人類在浩劫中滅族。
事實上，之前人間但凡有所大亂，天道也都是如此做的。他降下天諭，引導凡人中的聖人，帶領人族走出艱險。
所以天道絕不可能放棄人類，所以即使知道鈍刀割肉，也一定會生受著。
閻王認定，天道必然會抱著那可笑的人類未來，一起在慈悲之水中溺死。
沒想到的是。
唯獨這最後看似毫無爭議的一步，閻王猜錯了。
因為遇到了舒窈，天道遭到了重創。
因為遇到了舒窈，天道認識到了人類中的另一麵。
無所不能的天道，在這場天地浩劫中同樣賭了一把。
賭人類的堅韌。
赤心繩是天道沉睡前給予人類的最後一道防線，除此之外，也有諸多布置。
可若想像從前那樣，天道直接雷罰把邪祟劈得魂飛魄散，卻是不能了。
好在人類確實抓住了這最後的希望，將陣線維持在山海關一帶。
他們甚至沒有花費兩千五百年，隻用了八百年，就適應了失去天道庇佑的時代。
——普通凡人，甚至由於壽命的短暫，適應的比修行者還要快。
兩千五百年。
地府可是因為這場三界浩劫，吃的盆滿缽溢。
而現在，終是到了向閻王連本帶利，討取一切代價的時刻了。
天道眉眼微冷，顯出蘊含殺意的銳利鋒芒。
在這種時刻，可以從他眉眼間，看到此前少年化身的些許痕跡。
他們仍然同行，隻是相比之前兩個月的輕鬆旅程，心態卻已然不同。
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段相處的時間了。
舒窈想到。
聽天道的意思，她也是能返回原本軀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