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翮指著他笑:“你不敢提,誰敢提?現在是用人之際,滿朝上下,有能力的正直官員,有多少?”
安布祿白眼一翻,給他一個殺雞抹脖子的動作:“山西巡撫?”
這次換下去山東巡撫,隻是順帶,關鍵是山西巡撫。
“山西,糧商、礦主、票行、鹽商……富可敵國,和朝裡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卻土地貧瘠,到處生意人,挨著蒙古民風彪悍……”張鵬翮望著安布祿,笑道:“老朋友,你是不是有人選了?”
安布祿煩惱的一伸手,差點揪斷自己的胡子:“現在除了十九阿哥的小舅舅汪三兒,還有誰能勝任?那小子?我沒見過,你熟悉不?反正我聽說,他一點沒有做官的念頭,恨不得歸隱山林。”
“以前見過幾麵……做浙江巡撫的時候……”張鵬翮笑道:“我的三兒媳婦,是他姑姑家的孩子。當年他和一群紈絝子弟去浙江看海,鬨得寧波的小姑娘們都春心萌動,寧波的兒郎們和他大打幾架。”
安布祿:“……”捂著心口,安布祿有點灰心:“這樣的小子,要他去山西那個亂地方,他能去?他巴不得去兩廣看海看美人兒。”
張鵬翮認同道:“確實。他估計會死活耍賴也不去。”
刑部裡頭,一群人聚在一起寫折子,都不知道怎麼落筆,去寫下郭琇和汪孝祥的名字。
郭琇是脾氣耿直,得罪一大片同僚和權貴,還彈劾明珠成功,要明珠一黨直接給罷官這麼十多年,現在明珠還在家養老那,大郡王對他那真是恨之入骨。
汪孝祥,才華橫溢,能力出眾,人品清雋,光那張臉,整個人在你麵前一站,你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玉樹臨風、冰玉雕成”,尤其那痞氣紈絝的氣質,這都四十歲了,反而越發有魅力了:可要他真正入仕?他不知道怎麼鬨騰。
還有十九阿哥。
若啟用汪孝祥,十九阿哥的處境,變好還是變壞?大概率是不樂觀的,汪家並不需要一個巡撫的榮譽,十九阿哥更是需要低調。
最終,隻能寫下郭琇的名字,寫不出來“汪孝祥”三個字:他們不舍得看到十九阿哥被卷入爭鬥裡,夾在太子和大郡王之間,做三足鼎立的一隻“足”。
工部,阿山和李喻之,領著一群工部同僚,也在犯難。李喻之望著阿山,阿山一咬牙:“選郭琇吧。汪孝祥……”
李喻之望著他,工部的官員們一臉為難,侍郎官吞吞吐吐地提醒道:“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領兵,必然是中立官員去山西,汪孝祥是最合適的人選。”
“我知道他最合適。我大清這麼多官兒,還能沒有其他合適的了?”
阿山做了決定,和李喻之開始寫折子。
戶部,九阿哥聽著人議論紛紛的,都提到汪孝祥,心裡頭憋氣,出來戶部散心,遇到同樣散心的十二阿哥,乾脆一起去兵營見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這哥倆正在打架。
武器是一根甘蔗。
九阿哥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打架?”
“最後一根甘蔗,他做哥子的也搶。”十四阿哥也怒。
幾個哥哥一起擺手,不想和他囉嗦,九阿哥將心裡的擔憂說了:“大臣們都不忍心要十九弟卷入棋局,我們怎麼忍心?”
十三阿哥眉心一皺,但他經過四哥的提點,已經有點明白:“汗阿瑪原本派汪孝祥去兩廣,突然改主意了,現在空出來山西巡撫的位置……”
九阿哥衝道:“怎麼就要汪孝祥?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翰林,都不是正經科舉,而是鴻學博儒科,基本不算正經官兒。”
十二阿哥望著哥哥弟弟們,期期艾艾:“我大約明白……”目光在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間尋梭。
十三阿哥輕輕點頭:“我和十四弟回來後,也大約明白了。”
今天大臣們舉薦他們兄弟兩個,完全就是一個烏龍,是太子和大郡王互坑,要分化對方的陣營,和皇上顯示我們不貪戀兵權,我們開始培養年輕人……卻誤打誤撞的,撞到皇上的心坎裡。
“我和十四弟帶兵在外,”十三阿哥望著十四阿哥,摸著下巴很是無奈:“就算我們兄弟不打起來,我們下麵的將士們那?現在中立派中,有這個能力,有這個關係我們都顧忌的,各方麵合適的人選,隻有汪孝祥了。”
十四阿哥一根甘蔗啃著,不服氣的吐出來一口到垃圾桶裡:“是我要和你打?你就比我大一年,當哪門子哥哥?”
九阿哥一斜眼:“拄拐的侄兒,搖籃的叔叔。這是看大幾歲的嗎?人家雙胞胎,大一刻鐘,也是大。”
十四阿哥:“……”
吏部、兵部、禮部,都很快寫了折子呈上來。太子去郊外童學院看孩子們,遇到同樣來看孩子的大郡王,兩個人互相瞪眼,互不相讓。
“默契”的一對眼,兩個人到一個僻靜的八角亭裡,侍衛和宮人都退下,兩兩站定,對望,彼此的眼裡都是殺機。
太子冷笑道:“大哥要去和汗阿瑪,舉薦汪孝祥去山西?”
大郡王怒道:“我倒是想舉薦揆敘,您能放心嗎?”
“孤怎麼不放心?當年的明珠再怎麼鬨,也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哦,對了,”太子體貼地笑:“揆敘不是他父親明珠。”
大郡王:“!!!”
“你也彆得意。索額圖的一個孫子養在噶禮家裡,養的跟祖宗一樣,不是看你的麵子?你等著看。”大郡王眼裡惡意滿滿。
“孤的事情,孤自己知道。”太子微笑:“你舉薦十三弟領兵,要分化孤這一方。孤舉薦十四弟,要分化你這一方。大哥何須生氣?我們算計來算計去,都落到汗阿瑪的手裡。”太子眼瞅著大郡王氣得眼睛都紅了,反而不氣了:“汗阿瑪有汗阿瑪的考慮,單獨派十三弟領兵,你的手下將士不服,老八和老九在戶部管著糧草,也會卡著。單獨派十四弟,大哥會擔心孤卡著糧草吧?汗阿瑪乾脆派他們兩個,又擔心他們到了前線自己先打起來,更擔心他們年輕氣盛……特意將山西巡撫的位置空出來,就是給汪孝祥的,或者說,給十九弟的。”
“十九弟才五歲!”大郡王舉著拳頭就要打太子。
“大哥,這隻是我們知道的原因,還有其他的原因。”太子自在地笑著,“汗阿瑪走一步看十步,一舉數得,我們永遠想不到。五歲,大哥,孤兩歲就是太子了。”
大郡王的拳頭猛地揮舞過來。
太子也不是吃素的,兄弟兩個打起來,在大郡王不敢傷害太子的情況下,倒也是旗鼓相當,打著打著打起來真火,力道失去控製,你一拳頭我一腳,嚇得侍衛們各自抱住一個主子。
皇上在晚上陸續收到舉薦的折子,驚訝於他們一起舉薦郭琇的勇氣,更驚訝於沒有一個舉薦汪孝祥的。皇上踱步去澹寧居大堂,各自忙乎的相臣宮人們給他行禮,皇上叫了“起”,掃視一圈,坐下來後,奇怪地問:“你們也不舉薦汪孝祥?都坐下來。”
“謝皇上賜座。”相臣們坐下來,尷尬地苦著臉,皇上的表情更疑惑。李光地解釋道:“皇上,我們擔心十九阿哥,擔心汪三兒。”
“……嗯。”皇上點頭:“擔心的有道理。”
“……胤禝是個熊孩子,汪三兒是刺頭兒。”皇上用一杯茶,沉思片刻:“可有其他合適的人選?”
“沒有。”陳廷敬苦惱:“皇上,此事不能耽擱……臣等都在著急……”
皇上表示明白:“不用著急。汪三兒就在雅玩齋,教導十九阿哥琴棋書畫,陳廷敬,你走一趟,去喚他來。”
陳廷敬:“……臣遵旨。”
汪翰林給十九阿哥留下功課,跟著陳廷敬稀裡糊塗地來到澹寧居,聽到皇上笑吟吟的一句:“汪三兒啊,山西需要你啊。”他愣了愣,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悠悠醒來,發現自己不是在家裡,或者雅玩齋,還在澹寧居,麵前還是皇上和幾個老頭子的老臉,眼睛發直,嘴唇抖抖,再次暈了過去。
如何看待“明末晉商是賣國賊”的言論?汪翰林是理智的人。單純的晉商肯定沒有這個膽子。晉商背後的宣大官僚,一部分內閣和廠衛勾結起來,完全可以做到隻手遮天。
到了現在,全大清的商業領域,人數最多、資本最厚、散布最廣的是山西人;要在大清排出最富的家庭和個人,最前麵的一大串名字大多也是山西人;甚至,在京城宣告歇業回鄉的各路商家中,攜帶錢財最多的又是山西人。
商業貿易的發達、豪富人家奢華的消費,大大提高了所在地的整體生活水平,山西城鎮百姓的一般生活水平也不低。隻是,山西作為明朝的邊省,如今的交通要道,種地的百姓卻是苦不堪言的,能讀書的人家都是商家出身,陳廷敬相爺家裡有礦和票號,許嘉俊祖籍也是山西。
滿臉的皺紋,沉重的钁頭,貧瘠的山頭上開出了整齊的梯田,起早摸黑地種下了一排排玉米……最大的艱苦連接著最低的收入,憨厚的山西種地人沒有怨言,他們無法想象除了反複折騰腳下的泥土外還有什麼其他過日子的方式,而對這些乾燥灰黃的泥土又能有什麼過高的要求呢?他們即使走出家門,也是最戀著山西。
可是山西真的亂,民風彪悍,團結且派係林立。否則噶禮和蘇克濟在山西,為什麼這般大動靜折騰?為了能在山西待住,必須和富豪們合作;為了收上來稅賦,必須想儘辦法狠心狠手。可是你欺負富豪們,富豪們頂多損失銀子;你欺負百姓,百姓的日子還怎麼過?
所以山西老百姓對幾任巡撫都很反感,甚至反抗。朝廷也犯難。
汪翰林又被掐人中醒來,回憶遊學時候見到的山西,蒼茫悲壯淒楚埋藏著無數這樣的故事的《走西口》,從華北、華中、華南各地采購,麵向蒙古、新疆乃至西伯利亞的龐大商隊組建起來,光“大盛魁”的商隊就栓有駱駝十萬頭……頭疼,胃都疼。再想想太子和大郡王的爭鬥都這樣了,他這一上任,十九阿哥就是三角之一,朦朧的視線裡望著皇上算計的龍臉,他一口氣沒上來,又暈了。
皇上威脅道:“汪三兒,你再暈,朕直接打包你去山西。”汪翰林眼皮一抖,腦袋一歪,這次是真嚇暈了。
皇上:“……”皇上看向陳廷敬:“陳老西兒,你要是想要山西有點讀書風氣,就想辦法說服汪三兒。”
陳廷敬怔了一瞬。
陳廷敬“噗通”給皇上跪下,著急道:“皇上,臣當然想要汪三兒去山西……”
“擔心十九阿哥?”皇上心知肚明。
“……擔心十九阿哥,……擔心皇上。”陳廷敬知道如今的情勢,就連皇上都是棋盤上的一個棋子,誰也不能超脫,可還是想要爭取勸說。“皇上,十九阿哥是好孩子,臣等喜歡十九阿哥,皇上,都是您的兒子……”
幾位相臣們都跪下勸說皇上。
不管他們心裡想什麼,要扶持哪個皇子爭皇位,作為臣子,對皇上麵臨的困境,豈能無動於衷?
“都是朕的兒子……”皇上跌坐椅子上,眼望虛空,蒼老的瞳孔沒有焦距。
兄弟闔牆,骨肉相爭,他是最心痛的一個。可他即使貴為皇帝,也是棋盤上的一個棋子,世事不以他的意誌來。
汪翰林再次醒來,眼珠子動一動,發現自己還在澹寧居,麵前還是皇上和幾位相臣,眼淚“刷”地出來,麵對皇上黑著的龍臉,翻身下踏,抱著皇上的龍腿,嚎啕大哭:“皇上,之所以幾任山西巡撫都是貪婪成性,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皇上體諒著辛苦費的貪汙,怎麼控製自己的貪婪本能?皇上,汪三兒隻是一個凡人,皇上,您不能這樣試探小臣啊。皇上,臣隻能做一個小官兒,修修書,吟唱風月,皇上,您最是聖明仁慈啊皇上……”
皇上氣笑了:“汪三兒,你敢把鼻涕糊到朕身上?”
汪翰林袖子呼嚕眼淚,更哭的涕淚橫流:“皇上,小臣還想參加您的百歲大壽啊。皇上,山西小臣可不能去啊。皇上,要不臣去童學院教書,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