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新子被薑麓叫去單獨談話時, 內心很是忐忑。他思來想去拚命回憶自己最近有無什麼不對之處,清秀的臉皺得像個小老頭。
一進去,不等薑麓開口, 他立馬跪在地上請罪。
“奴才有錯,請夫人責罰。”
“你何錯之有?”薑麓疑惑問道。
小新子心下打鼓, 夫人這是想讓他自己坦白。
“夫人, 奴才不該對黃姑娘不敬。奴才不應該捉弄萬公子, 害得他餓肚子。奴才還不應該私下議論夫人…說夫人是金雞。”
薑麓哭笑不得,小新當這是檢討大會嗎?都是一些微末的小事,虧得他如此之認真,如此之愧疚。
他比秦彥還小一歲,聽說六歲就已進宮。那個年紀的孩子應該還在父母的膝下玩鬨,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她無法想象他過去的經曆, 因為她知道一定充滿痛苦無助。奴性已在他的骨子裡紮根, 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
“你趕緊起來,我不是找你來問罪的。”
小新遲疑著起身, 略彎著腰恭恭敬敬地站好。他似乎隨時隨地等候彆人的吩咐, 微躬的身體代表著卑微與服從。
薑麓看著他, 問:“你覺得我講的課如何?”
“夫人講的課通俗易懂又生動簡單, 奴才以為極好。”
“那你都記下了嗎?”
“奴才記下了。”
薑麓之前上課時她就有留意幾人的狀態。趙弈應該對課程不太感興趣, 雖說是在聽但很顯然是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出。小新子和陶兒聽得都很認真, 但陶兒應該隻是聽懂了,並無更深的體會。唯有小新,在聽的同時似乎一直在思考。
所以她決定培養小新做接班人, 以後若再需要去給彆人講課,她可以退居幕後做一個講師培訓師。
“那你說說看,你都記住什麼了?”薑麓見他很緊張, 忙安撫道:“彆怕,記住多少說多少。你如果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也可以和我說一說。”
小新子身體微微放鬆,聲音卻是很小。
薑麓聽得十分認真,頻頻點頭以示鼓勵。他聲音漸漸變大一些,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直起腰身。
“不錯,記得很全。”
小新子得到誇獎,心下是長鬆一口氣。
薑麓像是隨意一問,“如果以後讓你給彆人上課,你敢嗎?”
小新子震驚地望著她,仿佛沒有聽清她說的話。夫人在說什麼?誰給彆人上課?他嗎?他是不是聽錯了?
“夫人…奴才不敢。”
“你說你都聽懂了,也記下了,我覺得你肯定能做到。我想著以後若是去遠一點地方給彆人講課,我自己恐怕是有些不合適。如果我讓你代替我去,你願意嗎?”
“奴才…”
“你隻說你願不願意,敢不敢?”
那幾個字在小新子的嘴邊,就是說不出去。他記得當初被人牙子帶走時的情形,爹娘哭著說大哥快病死了,小弟也快餓死了。如果沒有他的賣身銀子,全家人都要一起死。他多想說一個不字,但是他說不出口。因為大哥病得很厲害,小弟也瘦得不像人形。父親一直在罵自己無用,母親一眼睛都快哭瞎了。如果他不跟人牙子走,他們一家人都會死。
他是一個奴才,奴才哪有做主為自己做主的權力。從被賣的那一天起他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他也不敢把這條命當成自己的。好在他那時候年紀小又聽話,進宮之後沒多久就被安公公收為乾兒子,間接成了福總管的乾孫子。
比起很多人,他是一個命好的。他還能識字,幾年後還被分到東宮侍候,有幸成為殿下身邊的人。從進東宮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這條命是殿下的。
“夫人,奴才是公子的人。”
“你們公子那邊,我會去說。你隻要告訴我,你敢不敢做?”
小新子心跳如鼓,他想做,但是他不敢。他一個奴才哪有那樣的資格,教書講課是夫子才能做的事,他如此低賤豈敢癡心妄想。
夫人抬舉他,叫他小新。
他想做小新,不想當什麼新公公。可是這是他的命,他一個被去勢的人除了當一個公公還能做什麼。
“夫人。”他重新跪在地上,磕頭不止。“夫人若有命,奴才萬死不辭。”
如果不是夫人,他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的溫暖。如果不是夫人,他都快要忘記自己曾經有名有姓。夫人給他的照顧太多,他不能貪心。此生能遇公子和夫人這樣的主子,已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薑麓親自扶他起來,“你還是不敢,對嗎?”
“夫人,奴才…”
“你怕什麼?”她問。
他眼眶發紅,他什麼都怕。像他這樣的人,主子若是要他的命隨時拿去便是。夫人待他極好,他願意為夫人做任何事情。
薑麓拍拍他的肩,“這世上有很多條路,有的平坦通達,有的坎坷崎嶇。高山仰止,總在我們觸手不可及之處。我知道很多人一生都隻能在山腳徘徊,不是他們不想,而是他們連飯都吃不飽根本沒有往上爬的力氣。即使你想往上爬,途中還有無數艱難險阻。但我以為你隻要開始爬了,無論最後能不能爬上去,至少證明你曾經努力過。何況萬一你沒有放棄爬到山頂,那麼你便與高山比肩,與高山一起受人景仰。”
“夫人…奴才是下賤之人。”
一入賤籍,終身低賤,何況他連個男人都不是。他在世人眼中如螻蟻,一隻螻蟻豈敢妄想與高山比肩。
夫人抬舉他,他更應該清楚自己的身份。
薑麓道:“在這個世上我們生來就分三六九等,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所以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接受自己,無論傷病殘疾。如果沒有機會,那我們就好好保護自己的性命努力活下去。如果有機會,那我們何不勇敢地往外走一步。這一步邁出去或許你會發現,原來外麵也不像你想象的那麼可怕,或許你還會發現,其實走出去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困難。即便是前路困難重重,但我相信辦法總比困難多。”
小新子望著她,嘴唇嚅嚅。
他想說他敢走,他想說他不怕,可是他還是說不出口。
薑麓也不勉強,“最近我可能還會講幾次課,到時候你當我的助手。至於其它的事,你自己再好好想清楚。”
“奴才…謝夫人。”
接下來的幾天內,薑麓還講了兩次課。一次是母雞冬季產蛋的護理講座,一次是小麥種植技術的專題講座。陶兒趙弈萬桂舉幾人不再跟著,連秦彥也被她阻止,所以跟她出去講課的人隻有小新子。
北坳村三次課之後,暫無新課可講。
薑麓再次找上張氏,讓張氏發動村民邀請外村的親朋好友來聽課。之前她不發話,房裡正叮囑村民們不許外傳。如今她開了口,不等張氏說完村民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去通知自己的親戚。
為免人來得太多,房裡正對每日來聽課的人數有限製。薑麓看在眼裡,再次覺得他在管理方麵頗有一套。
半個月後,較近些的村子都已傳遍。隨著有人半夜趕路翻山越嶺來聽課之後,薑麓知道該有人走出去上課。
她再次和小新子私談,小新子經過這段時間的培養已經能獨擋一麵。因為她有幾次假稱身體不舒服,課都是小新子代替上的。
當然第一次上課時,小新子磕磕巴巴出了一些錯。到第二次的時候通順了許多,第三次時已經能完整不出錯地將一堂課上完。
那些村民們稱小新子為小先生,先生二字是小新子做夢都不曾想過的稱呼,那天夜裡他蒙在被子裡無聲大哭。
從那一刻起,他其實已有決定。
所以薑麓再次提起此事,他無比決然地回了一個敢字。
當天夜裡,秦彥與小新子有一次私談。他們不知說了些什麼,小新子出來時兩眼泛紅淚眼婆娑。
過後薑麓問秦彥,是不是不太讚同此事。
秦彥睨她,“你讚同就行。”
這小子,可以。
“我之前同你說過,你也沒有反對。此事我並非一時興起,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我仔細觀察過,小新為人穩重踏實,又貴在肯學上進。如果他生在富貴人家,那也應該是一個才貌雙全的翩翩公子。隻可惜他沒投個好胎,唯有後天能遇貴人相助。你是他的主子,當然也是他的貴人。有你這個貴人在,他以後肯定會有一個好前程。”
一番話既肯定了小新子,又給秦彥戴了高帽。被戴高帽的秦彥如今熟知她的伎倆,麵色極為複雜。
他從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人,好像在她的眼裡沒有任何的高低貴賤之分。她說什麼他是小新子的貴人,小新子的貴人不應該是她嗎?
薑麓笑眯眯地看著他,臭小子一臉的不開心。她知道自己此次行事有可能觸及他的底線,因為在權貴眼裡,下人等同於物件。一個物件是不能有自己的主見,更不可能脫離主人的掌控。
“小新也就離開一段時間,你就當他是替我們出門辦事。”
秦彥冷著臉,似乎不太願意給她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