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眼前一黑, 猛地栽倒下去。
在倒下去的時候,他的腦海中還一片眩暈,似乎有什麼潮水一般的片段, 突然湧了進來,不斷的衝擊著安陽的意識。
那是一個封存在安陽記憶深處的回憶……
怎麼也想不起來。
等到每一次可以想起來的時候, 安陽的生命又已經走向了必然的終點, 重新投入無限的輪回之中,重複著這樣的命運……
安陽總覺得, 自己在流浪著,為了尋找什麼,而這個執念遲遲不出現, 直到……
現在。
“真龍出水!”
“真龍出水了!”
“這是祥瑞之兆!天佑我大夏啊!”
“是河圖!”
河水發出轟然的破浪聲, 在劇烈的白色水花中, 一條銀白色的水龍, 從水中紮了出來,破水而來。
在明亮的日光之下,水花變得晶瑩璀璨,仿佛世間難尋的寶石一般。
水龍浮出水麵, 背上竟然背負著上古河圖……
這件事情很快驚動了四方,連大夏的君上都親自過來查看。
那時候,是安陽第一次見到北冥十四。
或許叫做……帝孔甲。
那時候的北冥十四,一身玄色帝袍, 被眾人簇擁著, 立於馬上。
他看起來高大、俊美, 麵上帶著一股冷傲,和拒人千裡之外的氣息,除此之外,還很嚴肅,似乎連笑也不會,十分威嚴。
不過在北冥十四見到安陽的第一眼,那嚴肅的臉孔,竟然慢慢化開了,像是初春的積雪,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慢慢融化……
他的唇角,左邊的唇角,有一個好看的小酒窩……
安陽是一條代表祥瑞的水龍,還是頭一次現世,他以前從未見過任何人,也第一次見到小酒窩。
明明冰雕一樣的嚴肅臉孔,在淺笑之下,竟然如春雪融化,那小酒窩,平添了一絲甜絲絲的味道,沁人心脾。
就仿佛……
雪梅的花香一樣,飄進了安陽的心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心悸。
安陽奉命將河圖帶出水麵,獻給身為真龍天子的大夏君主,本該立刻返回複命。
不過安陽是第一次出世,難免有些好奇,再加上帝君的款留,安陽決定在大夏的宮殿之中,逗留數日。
隻是數日。
讓安陽沒想到的是,隻是這數日,卻改變了他的命運……
安陽是一條水龍,不過在那個年代,因為水龍還沒有遭到大量的捕殺祭祀,所以水龍不止他這一條,還有許多。
但是水龍是沒有名字的,甚至沒有代號,他們的名字就叫做水龍……
北冥十四親自臨摹下安陽背上的河圖,還給他起了名字……
“安陽,喚你安陽可好?”
那時候,安陽第一次有了名字,他於大夏之都出水,北冥十四給他起了安陽,這個名字。
安陽非常高興,因為他終於有了自己的代號,而且這個代號,隻有大夏的帝君知道,隻有他會這般親昵的喚自己的名字。
雖然聲音低沉冷淡,但是語氣裡總夾雜著淺淺的笑意,聽起來,好像隆冬的日光,暖洋洋的,安陽很喜歡這種感覺。
逗留數日已經不能再耽擱,帝孔甲描繪下安陽背上的河圖,安陽也逗留了數日,本該回去複命。
隻不過那一天,北冥十四突然親吻了他,那是安陽第一個親吻。身為水龍的安陽,甚至有些迷茫,有些懵懂,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隻是覺得,活人的體溫,真的很溫暖,不像在水中,深水之中永遠是冷冰冰,黑漆漆的……
安陽很懵懂,他不知道親吻代表什麼意思,隻是看著北冥十四的時候,平靜的心跳會莫名加速。
兩個人之間的曖昧就這樣流轉著,安陽為了北冥十四,就繼續逗留了幾日,就在那日,有人請帝孔甲立夫人,安陽聽的似懂非懂,但是心中隱約有些不太舒服。
沒想到的是,北冥十四直接拒絕了臣子的提議,北冥十四告訴安陽,因為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再容不下第二個……
雖然北冥十四沒有明說,但是他黑漆的眼睛裡,滿滿都是安陽的倒影,那眼神溫柔極了,不似平日裡的高傲和冷漠,看的安陽心裡悸動不止,有什麼東西,正準備破繭而出。
在那之後,安陽更喜歡北冥十四,對於一個“無知”的水龍來說,他心裡什麼都沒有,乾淨的仿佛身上的鱗片一樣,雪白,透亮,滿滿都是北冥十四,也再容不下第二個人。
直到後來……
安陽去找北冥十四,卻無意間聽見了北冥十四和大臣劉累在說話。
劉累語氣激昂的道:“我主!‘得河圖者,安天下!今河圖出水,上蒼降澤於我主,我主何不順水推舟,略施小計,留下真龍?’。”
北冥十四蹙著眉,看向劉累,道:“何為……略施小計?”
劉累笑著道:“我主有所不知,真龍雖降祥瑞,但累私以為,這真龍不諳世事,心智猶如孩童,我主何不巧言幾句,哄騙真龍永遠留下,這樣我大夏光芒,將永升不降!”
北冥十四聽著劉累的話,眯了眯眼睛,似乎在自言自語,道:“永遠……留下?”
安陽將他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水龍,劉累的話說得對,他的心智猶如一個孩童,什麼也不懂,在這複雜的人世間,他甚至連孩童都不如。
但是安陽聽的清清楚楚,也聽得明明白白。
北冥十四想要留下來自己,是為了真龍帶來的祥瑞……
那日日落時分,北冥十四果然又來找安陽,他將下巴輕輕搭在安陽的肩膀上,伸手摟著安陽的細腰,帶著濃重的鼻音,嗓音低沉的輕歎道:“安陽,為了予,留下來……”
“留下來……留下來可好?”
“為了予,予……不可沒有安陽。”
安陽聽著他的嗓音,心裡不知道是心動,還是心疼,抿了抿嘴唇,最終發出“嗯”的一聲鼻音,算是回答了。
“當真?”
“予太歡心了!”
北冥十四似乎很是歡心,他從來沒這樣歡心過,安陽不知道他是為了自己能留下來,還是自己能降澤他的家國而歡心,安陽分不清楚,他不懂這麼多。
隻是這一時間,安陽看著北冥十四的笑容,突然覺得很高興,為了北冥十四高興,又覺得很心疼,許是為了自己心疼,他的心臟一邊歡快的跳動,一邊正在默默的流血,直到放乾最後一滴血……
後來安陽又聽到了幾次,劉累和北冥十四說話,北冥十四將款留住水龍的事情告訴了劉累,劉累驚喜萬分,自動請旨豢養水龍。
那之後,安陽被劉累帶走,北冥十四為了他建了龍池,讓安陽棲息在龍池之中,就仿佛回到了大海之中。
隻是北冥十四不知道,安陽也從未說過,龍池太小了,太小了。
對比安陽以前棲息的北海,對比北冥十四為君的野心,都太小太小了。
小得……仿佛是掉進大海之中的一根銀針;
小得……仿佛是掉進人心之中的一抹叵測;
小得……仿佛是安陽在北冥十四心中,占據的一方天地。
太小了……
安陽進入龍池之後,起初北冥十四每天都來,後來兩天來一次,再後來三天來一次,再後來……
十天都沒來。
安陽一個人,臥在窄小的龍池之中,看著豢龍人帶來的食物,仿佛這不是龍池,而是一個飼養寵物的鐵籠,安陽隻能從這裡,看著外麵的世事,比大海還要黑暗,還要冰冷。
安陽輕笑了一聲,喃喃的說:“今日……是第二十五日了麼……”
安陽留了下來,但北冥十四卻沒有留下來。
在那之後,安陽被人活生生剝下背上的河圖,龍血染紅了龍池,順著池水,泄入海水中,一絲絲的漂散開來……
安陽的河圖被剝離,死後進入地府輪回,因為玩忽職守,不回天庭複命,且丟失了河圖,安陽罪無可恕,被貶入人間,永受輪回之苦。
每一世,安陽都會打開五眼,看儘人間疾苦,卻永遠活不過二十二歲。
因為就在安陽每一世二十二歲的時候,都會想起自己和北冥十四的過往。
安陽墮入輪回之後,北冥十四因為巧言令色,哄騙真龍降世,又貪婪食龍醢的事情,英年早逝,打入北冥大煉獄,永世受儘各種酷刑折磨。
而安陽二十二歲這一年,他回想起和北冥十四的過往,看到在北海之地,接受酷刑的北冥十四。
安陽的天劫也正式降臨,如果安陽可以心如止水,不再過問與北冥十四相關的事情,那麼他可以順利渡過天劫,如果安陽心中還有凡塵俗世,那麼安陽的天劫就是他的死亡命數……
安陽已經不記得,自己忘記了多少次,又記起來多少次,每一次,隻是當他記起北冥十四的時候,心中又浮現出那種久違的,又心動,又心疼的感覺。
當他來到久違的北冥大煉獄,看到身纏鎖鏈,傷痕累累,氣息奄奄的北冥十四的時候,心中這種久違的感覺,更加刺痛了。
安陽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無論如何,他也無法看著北冥十四,這樣痛苦的魂飛魄散。
因為不管是花言巧語,還是巧言令色。因為不管北冥十四的心意如何,這個人,都是安陽心底裡最軟弱的存在。
隻要看到北冥十四,他就不是靈力強大的真龍,他隻是安陽,隻是安陽……
安陽無數次墮入輪回,無數次想起往事,二十二年,複又二十二年,每一世他的決定都是相同的。
就這樣下來,安陽也不知道自己經曆了多少人世間的痛苦,每一個二十二年的痛苦,隻為了修來與北冥十四見一麵的福氣。
不知道是多少個二十二年,北冥十四看著安陽,眼神痛苦,似乎包含著巨大的悲哀,他懇求安陽,放棄自己,不要再救自己,因為自己這個暴君,根本不值得安陽這麼做。
“到底值不值得,在我,不在你……”
安陽似乎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而且還用自己最後的靈力,封住了北冥十四的記憶。
三千多年就這樣輪回而過,日升月落,一切仿佛都在彈指之間……
安陽的腦海中一片淩亂,無數的片段衝進來,擊打著他的心臟。
“安陽……安陽,留下來……”
“安陽……留下來……”
“留下來,為了予,留下來,安陽……”
“嗬!!”
安揚猛地睜開眼睛,一雙點漆一樣的黑眸,在睜開的一瞬間,猛地變成了銀亮的顏色,好像夜空裡璀璨的星輝……
自己……什麼都想起來了。
安陽銀色的眼眸,仿佛是蛇的眸子,圓而尖銳,淩厲的一掃。
安陽快速的看了一眼四周,白色的圍牆,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單……
這裡是醫院?
安陽明明記得,自己昏迷的時候,是在家裡,北冥十四的家裡。
當時小侄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發瘋,眼眸變成了紅色,用針刺了一下安陽。
安陽眯起銀亮的眼眸,現在想一想,那針……恐怕是自己的龍血製成的。
安陽的龍血是至陽之物,裡麵蘊含了巨大的靈力,一下刺激了自己,這才回憶起了無儘的往事。
而現在,竟然在醫院裡?
安陽動了一下,但是他根本無法挪動,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腳卻被綁住,綁在了病床上。
安陽側頭一看,是陳藜!
陳藜也被綁在了病床上,就躺在自己旁邊的病床,兩個人距離很近。
“安陽,你醒了?!”
一個驚喜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與此同時是“哢嚓”一聲,楊校醫一身白大褂兒,從外麵走了進來,同時身後還跟著好幾個白大褂兒,他們都戴著口罩,全副武裝,如果不是因為安陽認識楊校醫,恐怕都分辨不出來。
楊校醫……
安陽眯了一下眼睛,不動聲色,說:“楊校醫,我們這是怎麼了?”
楊校醫連忙安撫安陽,說:“安陽,你彆著急,沒什麼,你們受到了襲擊,不過現在已經沒事兒了,是北冥十四救了你們,你們現在在醫院,他臨時有事離開了一下,讓我過來看看你們,身體還好吧?”
安陽點了點頭,心裡轉了轉,北冥十四去找楊校醫了,但是現在北冥十四不在,自己被綁了,楊校醫又好端端的出現。
調虎離山。
原來楊校醫那個節骨眼上打電話過來,竟然也是在釣魚,她知道北冥十四會親自過去抓她,所以和北冥十四兜了一個圈子,反而抓了安陽和陳藜。
安陽心中笑了一聲,北冥十四釣魚一輩子,還有被魚打眼的時候。
楊校醫走進來,從推著的醫藥車裡,拿出一根針來,她扒開針帽,推了推針管,將空氣排出去,然後走到安陽麵前,笑著說:“安陽,你彆害怕,你剛才暈過去了,我們要給你做一下身體檢查,希望你配合。”
她說著,按著針挨近安陽,針尖慢慢壓下,抵在安陽的手臂上,下一刻就要直接紮進去。
安陽的眼眸銳利了一下,突然說:“連木呢?連木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他?”
楊校醫顫抖了一下,針沒紮進去,說:“啊……連木啊,連木同學在……在隔壁的病房裡呢,你彆擔心。”
“是嗎。”
安陽笑了一聲,隨即抬起眼皮,銀亮的眼眸盯著楊校醫,十分輕鬆的說:“你們給連木注射的,也是這種藥劑吧?”
楊校醫手一抖,“啪嚓!!!”一聲,針管直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裡麵的藥劑灑了滿地。
楊校醫震驚的說:“你……你說什麼?我……我聽不太懂。”
“是嗎?”
安陽第二次說了“是嗎?”,笑了起來,他笑起來嘴邊沒有酒窩,不過看起來是個陽光燦爛的大男孩,隻是安陽這次笑起來,莫名平添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威嚴。
安陽笑著說:“支開北冥十四,把我和陳藜弄暈,然後又大費周章,扮演好人出場,是想在我們身上做實驗吧?怕我們不配合?還故意誤導我們去查連先生,你不簡單呢。”
楊校醫眯起眼睛,一把扯掉自己的口罩,似乎已經放棄了掙紮,冷笑說:“哦?你怎麼知道連郅琛是無辜的?”
“不再裝了?”
安陽笑著說:“說實話,你真不適合裝小白兔。”
楊校醫接口說:“為什麼?我有什麼破綻麼?”
安陽一笑,說:“破綻?很多,不必細說,單憑外形和氣質就不像,一股婊氣撲麵而來,我勸你下次改改造型。”
“你!!”
楊校醫這才明白過來,安陽是消遣自己。
楊校醫怒喝:“死到臨頭,你還嘴硬!?”
安陽不再和她說這個,言歸正傳的說:“連木可以被人洗腦,連先生為什麼不可以被人洗腦?連先生和你之間,我們選擇相信連先生,這不是基本的智商所在麼?”
楊校醫聽了,冷笑說:“好啊,你很聰明,但是也沒用,反正是甕中之鱉!北冥十四這會兒,不知道你們在哪裡,我看,還有誰能救你們!”
安陽隻是一笑,似乎沒太當回事兒。
楊校醫說不過安陽,她又拿起一根新的針劑,這次不給安陽打了,轉而對著昏迷的陳藜走過去,卷起他的袖子,要給陳藜注射。
安陽眼眸一動,立刻說:“當時在醫務室,熊孩子打翻的藥劑,是我的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