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大亮時,薑雲滄帶回來消息:“張家遞了信兒過來,同意和離。”
薑知意剛梳完頭,正對著鏡子選發簪,驚喜地轉回身:“真的?那歡兒呢?”
裡間門咣當一聲,似是有什麼東西打翻了,薑雲滄從首飾匣裡挑了一隻並蒂蓮花的寶石簪遞給她:“歡兒歸阿盈……”
“你說什麼?”黃靜盈從裡間門奔出來,臉上衣服上都沾著水,“歡兒,歸我?”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太過驚訝歡喜,打翻了臉盆沾了一身水也來不及擦,隻是怔怔地追問:“歡兒歸我?”
“歡兒歸你。”薑雲滄形狀銳利的眼中透出笑意,“叔父已經過去交涉了,應該很快就有確切消息。”
黃靜盈怔了片刻,放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中湧出熱淚:“太好了,太好了!”
這些天的晝夜煎熬在這一刻突得到然解脫,黃靜盈整整衣服,向著薑雲滄福身下拜:“多虧了雲哥我們才能母女團圓,雲哥的恩情我永誌不忘!”
薑雲滄連忙扶她起來:“不用謝我,我也很納悶,前天我過去時張家的態度還很強硬,堅決不肯和離,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夜之間門他們突然服軟了?不過我想,應該不是我的緣故,肯定還有彆的內情。”
彆的內情?薑知意怔了下,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沈浮,想起那天隔著繩索他一聲一聲喚她,怪異的說話。會是他嗎?
“不管什麼內情,我隻感謝雲哥,”黃靜盈急急忙忙就要出門,“我這就去接歡兒!”
薑知意拉住她,笑道:“你先擦把臉換身衣服再說。”
黃靜盈這才反應過來身上到處都沾著水,紅著臉連忙躲進裡間門收拾,薑雲滄瞧著鏡子裡薑知意線條柔和的側臉:“阿盈的事情解決了,今晚你也能安心睡一覺了,瞧瞧你這兩天,眼圈都黑了。”
“我每天都睡得挺好的呀,”薑知意有點心虛,這兩天憂心得緊,的確沒怎麼好好睡,忙岔開話題,“哥,讓盈姐姐跟歡兒在咱們家再住幾天好不好?我想跟歡兒多玩幾天。”
“你想怎麼樣都行,”薑雲滄退開幾步,看著丫鬟給她簪上那支蓮花簪,眼中透出笑意,“我這兩天再去查查張家為什麼改口,彆留下什麼後患才好。”
是他插手了嗎?薑知意想著沈浮,隨即又否定。不會是他,他從來無情,又豈會為了彆人的悲歡去費心思。
天光大亮時,沈浮扶著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來。
嘴角淌著血,眼角也是,開口時,聲線依舊是穩的:“子時開始,寅正最甚,卯初開始平複,卯正停止。”
他說的是自己的痛感,朱正看著他微微顫抖卻依舊挺得筆直的脊背,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大人的脈息變化與此一致。”
為了獲得最真實的數據,昨夜沈浮並沒有紮針止疼,疼痛來的比子時早了一刻鐘,不到兩刻鐘口鼻就開始出血,末後剛剛痊愈的眼睛也開始出血。朱正這幾日一直看著李易和白勝毒發的模樣,李易做了七八年院判,平日裡在他這個屬下麵前極講究風度儀態,絲毫不肯丟了身份的,可毒發時卻當著他的麵滿地打滾,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絲毫看不出平日裡高高在上的模樣,可沈浮。朱正又是驚訝又是感歎。沈浮自始至終,一聲疼也沒叫過。從亥正開始疼痛時,他便一個人默默坐在椅子裡,寅初最疼的時候他上前診脈,脈搏已經激烈到呈現出跳躍的狀態,手指搭上去都覺得有些按不住,他看見沈浮額頭上的青筋迸出去老高,眼角淌著血,鼻子和嘴角也是,這情形比李易和白勝第一夜的情形都嚴重,那時候他心驚肉跳,提議立刻施針,可沈浮隻是一言不發坐著,搖頭拒絕。
他要始終保持清醒,不做任何外力乾預,以觀測到最準確的人體反應。
朱正看見椅子扶手上幾個清晰的指印,想必是昨夜疼到極點時指甲摳出來的,再看沈浮垂在身側的手,指甲縫裡也明顯有乾涸的血跡,那時候,到底是疼到了什麼程度?朱正無法想象,可沈浮居然一聲不吭,忍了下來。
“李易昨夜子時一刻發作,醜初最甚,寅初停止,脈搏和反應都比前天平和。”林正聲負責觀測李易,回稟道。
沈浮默默聽著。這個數據與他的推測一致。之前他就發現,每天毒性發作的時間門都會比前一天提前,最疼的時候則是比前一天推遲,疼痛的程度一天比一天加劇,白勝死在第六天一早,他猜測第六天很可能是轉折點,果然,李易昨夜的症狀,出現了明顯的反向變化。
所以至少這五天裡,他應當不會死。假如這五天裡,每天都能看見她,該有多好。
沈浮慢慢挪了下步子,四肢百骸都是尖銳的疼,像是渾身的骨頭都被敲碎了又粘起來,肌肉撕扯成碎片,每一個細微的活動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沈浮一步步慢慢向外走著,疼痛自頭皮蔓延到四肢,神色依舊是平靜,比起心中無形的劇痛,□□的疼痛,從來都不算什麼。
他曾帶給她那麼多無法躲避綿延的傷害,如今他吃點痛楚,根本不值一提。
“告假一日。”沈浮慢慢走出門,向書吏吩咐道。
心力交瘁到了極點,他想回家。回他們曾經的家,留著她香氣的地方。
轎子飛快地行著,沈浮默默擦去了臉上手上的血跡。有淡淡的血腥氣在不甚寬闊的空間門裡彌漫,沈浮仔細回憶著昨夜的情形。子時到寅時,將近三個時辰疼痛不斷加劇,寅正最甚,那時候很多記憶都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記憶是,他那時候,看見了薑知意。
他知道是幻覺,但他貪戀這種幻覺。她在笑,像從前那樣,她軟軟地依偎在他身邊,輕言細語跟他說話,最疼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她柔軟的手撫摸著他,擦掉他眼角淌下的血。
多麼美好的幻覺。李易和白勝都不曾提到過產生幻覺的事,也許是紮針止疼消解了幻覺,也許是那時候他們喊叫翻滾以至於不曾產生,也許每個人藥性發作的情形都不相同。可是,多麼美好的幻覺。
沈浮甚至有點期待下一次巨疼的來臨。疼沒什麼,至少最痛楚時,他能看見她,甚至短暫地擁有她。
轎子直接抬進了內院,沈浮在偏院門前下轎,推開虛掩的大門。
許多天不曾回來,院內依舊乾淨整齊,是照著他的吩咐,每天都收拾打理的。那日被薑雲滄砍倒的樹木花草也救回來一些,依舊栽在原來的地方,但有些地方是空的,如他現在的心。
沈浮慢慢向裡走著,走上台階,跨過門檻,走進臥房。她的香氣已經變得很淡了,淡得幾乎聞不到,沈浮掩上門,慢慢在床上躺下,閉上了眼睛。
從前的光陰似流水一般,不斷頭地從眼前流過,薑知意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此刻都是那麼清晰。情緒在胸腔內鼓蕩著,從前他總以為自己對她沒有絲毫感情,如今才深刻地意識到,他在自己不覺察的時候,早已把她的一切都刻進了骨髓裡。
要不然,以他的冷漠,怎麼會在得知趙氏的為難後,搬去與她同住。以他的自製,怎麼會在她貼近時,摟住了她。
他愛的,從來都是她。不管他有沒有意識到,他都在無法控製地為她顛狂,那些蹉跎的,暗中生長沒有被發現的愛意。
他可真是蠢透了。如果他能早點意識到,一切都會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