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聲響起時,牢房中的慘叫聲跟著響起,藥性再次發作。
沈浮站在門內,默默看著。今夜他讓人把李易和白勝挪到了一起,眼下兩個人都是滿臉青紫,鼻子裡淌著血,慘叫翻滾著,不過有了昨夜的經驗,此時李易還能勉強支撐,嘶啞著聲音叫朱正:“給我紮針,快,快!”
幾個士兵上前幫著按住,朱正手腳麻利,飛快地在他幾處穴道下了針,李易還在叫疼,但明顯比方才輕了幾分,朱正抹了把汗,又去白勝跟前依法炮製,白勝卻叫得更厲害了,眼睛裡也開始淌血。
“師父,隻怕每個人身體不一樣,反應也不一樣。”林正聲拄著拐杖,咳嗽著說道,“你試試天突、風府、大椎這幾個穴位。”
兩個人商議著,一邊施針一邊觀察反應,走廊另一頭,龐泗押著蒙住頭臉的白蘇過來:“大人,現在出發嗎?”
庭中看不見的地方,數十名穿著夜行衣的侍衛整裝待命,沈浮點了點頭。
正是七月朔日,夜空中沒有月亮,溫熱的風吹動樹葉,沈浮站在廊下,看著那數十人悄無聲息地出門,隱沒在夜色中。
門內,李易和白勝的慘叫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繼續,門外,無聲的危急潛藏在黑暗中,今夜注定是個徹夜不眠的夜,沈浮默默望著頭頂沉沉夜幕,心底突然泛起一縷柔情。
這時候的她,在做什麼?是不是已經安眠?夢裡會不會有他?
薑知意從夢中醒來,聽見邊上窸窸窣窣,黃靜盈翻了個身。
她是昨天醒的,醒來後並沒有說什麼,隻是遵著醫囑換藥吃藥,言談舉止也和從前沒什麼差彆,但薑知意知道,越是平靜,心裡的痛苦就越深沉,她什麼也不說,隻不過是怕她擔心,自己忍下了。
因著黃靜盈留住的緣故,薑知意從林凝的主院搬回了自己院中,與黃靜盈同床住著,此時閉著眼睛聽著身邊的動靜,黃靜盈翻過身後沒再動,似乎是睡著了,可沒多會兒,傳來一聲極低、極輕的歎息。
她沒有睡著。那聲歎拖的很長,細細的像是夜風九曲回轉,薑知意鼻子一酸,輕聲喚她:“盈姐姐。”
黃靜盈吃了一驚,連忙擦了擦眼睛:“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我自己醒的。”薑知意聽她聲音裡還帶著鼻音,猜到她是哭了,卻也沒說破,“盈姐姐,我有點渴,能不能幫我倒點水?”
黃靜盈連忙披衣下床,就著外間徹夜不熄的燈光拿過暖壺倒了一杯水,又試了試溫度,這才過來扶起了薑知意:“溫溫的正好,快喝吧。”
薑知意靠在床頭小口小口地抿著,其實並不渴,隻不過怕黃靜盈因為吵醒她而自責,所以找了這麼個借口。朦朧的燈火下看見黃靜盈披散著頭發站在床前,因為傷口不能沾生水的緣故,昨日那些沾了血汙的頭發都被剪掉了,原本是黑鴉鴉一頭濃密的長發,此刻缺了幾塊,淩亂的頭發茬,說不出的憔悴。
鼻尖越發酸了,若是由著她這麼將心事悶著,又如何能好?薑知意將水杯交到她,看她轉身時一掠而過的消瘦腰身,輕聲道:“盈姐姐,你沒睡著?”
“睡了一忽兒,又醒了。”黃靜盈放好杯子回來,扶她躺下,給她掖好被子,臉上帶了點自嘲的笑,“沒準兒昨兒睡得太多了,今天不怎麼困。”
她跟著在身側躺下,正在拉被子時,薑知意伸手出來,握住了她的手:“盈姐姐,你要是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哭麼,哭有什麼用。昨天之後,她以後都不想再哭了。黃靜盈低垂著眼皮,慢慢湊近了,靠著薑知意:“我沒事。”
“盈姐姐,”薑知意撥開她額上覆著的碎發,掖在耳後,“無論你要如何,我都與你一道。”
她聲音輕軟又堅定,似是鄭重向她許諾,黃靜盈抬眼,迎上她認真的目光:“好,我知道的,無論如何,我還有你,有歡兒。”
湊近些,靠在她頸窩裡:“我沒事,最糟糕的情形也都經曆了,我能扛過來,我隻是可憐歡兒,這次這麼一鬨,張家對我連麵子上的遮掩也都儘了,我隻怕以後歡兒也要跟著受連累,她還那麼小……”
最後幾個字兀地沉下去,凝著哽咽,薑知意輕輕撫著她厚密柔軟的長發:“我們再想辦法,我哥白天說了,叔父那裡他再去勸勸。”
“難。我阿爹阿娘的心思我知道,一來他們怕人議論,二來也怕歡兒帶不走。”黃靜盈閉著眼睛,眼角有溫熱的淚滑下,“張玖必定是要另娶的,歡兒還那麼小,在後娘手底下討生活……她祖父母也是指望不上的,本來就隻看重孫子,對孫女不過是麵子情,我就怕,怕歡兒她……”
沒滿周歲的嬰孩,若是碰上個狠心狠意的後娘,夭折的可能太大了,就算能熬過去,以後幾十年的光景,在這麼個家中,又如何能過得好。黃靜盈緊緊閉著眼睛:“我反反複複想過,也隻能這樣,從今往後我隻守著歡兒,隻要她能好,我什麼都能忍。”
她薄薄的肩微微顫抖著,無聲流淚,薑知意給她擦,低著聲音安慰:“我們再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有的。”
“好,”黃靜盈在她懷裡點點頭,“我們再想辦法。”
然而能有什麼辦法呢?以死相逼,和離也許能行,可京中的高門大戶還從不曾有過和離女帶走孩子的先例,黃家與張家隻能算是旗鼓相當,門第、人脈並不能壓過,她帶不走歡兒。
沒有歡兒,和離還有什麼意義。黃靜盈心裡沉著,語聲輕著:“睡吧意意,太晚了,你懷著身子,早些睡才行。”
她安慰似的拍撫著她,薑知意知道,她其實並不怎麼抱希望,她說再想辦法,無非是安慰她罷了。母子連心,歡兒的事一天沒解決,她就一天被死死綁在張家,掙脫不出來。
心裡無力到了極點,聽見黃靜盈極低的聲音:“早些睡吧。”
她不再說話,挪開來蓋好被子安靜地躺著,許久,薑知意轉過臉去看,黃靜盈還睜著眼睛,望著頭頂上紅綃帳織花的紋理出神,覺察到她的目光,黃靜盈稍微側臉看她:“這個時候,歡兒該起來吃夜奶了,也不知道乳娘喂了沒有,記不記得吃完了給她漱口?”
平淡的語氣,卻是為母親者時刻放不下的牽腸掛肚。薑知意有點想哭,連忙轉開了臉。
手摸著肚子,已經微微鼓起來了,能感覺到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柔軟的輪廓。她的孩子,她那麼努力留下來的孩子,等這個孩子生下來,她要麵臨的,會不會和黃靜盈一樣,是無休止的爭奪和擔憂?
那天在花園裡,沈浮的話驀地湧上心頭:
“我這些年的俸祿和地契房契放在書房,留給孩子吧。”
“我母親那裡你不用擔心,我會送她去敬思庵,讓人好好看管她,不來吵擾你。”
“書房抽屜底下有個暗格,裡麵是沈義真和沈澄的把柄,有那個,他們不敢打孩子的主意。”
假如他說的是真的,那麼他是打算,把這個孩子完完全全交給她。
她能信他嗎?
耳邊傳來黃靜盈綿長的呼吸,她睡著了,薑知意合眼想著心事,漸漸也睡著了。
沈浮徹夜未眠。
龐泗是天將亮時回來的,扯掉蒙住“白蘇”頭臉的黑布,赫然是一個身量瘦削的侍衛,龐泗臉上帶幾分鬱氣:“風平浪靜,一路上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
昨夜給押送白蘇去刑部女牢的消息早就放了出去,本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結果諸事齊備,那個該入甕的人,卻沒有來。
王琚隨後趕到:“昨夜謝家店沒有動靜。”
丞相官署也沒有動靜。那個幕後之人出奇的鎮定。放出轉移白蘇的風聲,為的是讓他明知危險也不得不冒險,可這個人,居然直接放棄了嘗試。是白蘇分量不夠重?還是他吃準了,白蘇不會供出他?
打開暗室,縮成一團在牆角的白蘇抬起頭,沈浮慢慢說道:“昨天夜裡沒有人救你。”
朦朧晨光中,白蘇垂著眼皮,沒有說話。
“也許你已經沒有價值,也許你身後的人,吃準了你不會供出他。”沈浮看著她,“你覺得是哪一種?”
半晌,白蘇圓而媚的眸子動了動,極淡的笑:“我沒有什麼身後的人。大人不要再費心試探我了。”
她臉上有淡淡的哀傷,卻又十分平靜,似乎這結果早在意料中。沈浮覺得,也許兩種可能都有,她知道自己落網便沒有了價值,她也知道,那人拿準了她不會吐口,根本連救都不想費心。
是什麼樣的威脅,能讓白蘇這樣狡猾理智的人死心塌地,寧死不悔。沈浮沉吟著:“立刻送她去刑部大牢,住上次的牢房。”
上次那個暴斃的殺手,最後住過的牢房。沈浮離開之前看一眼白蘇,她靠著牆角一言不發,她應該也知道,那間牢房裡發生過的事。
天大亮時李易緩了過來,白勝陷入了暈迷,朱正遲疑著,拿不準要不要繼續服藥:“藥力實在難以控製,若是今晚再有一次,未必能熬過來,大人,還要繼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