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那團霧和外麵隔得實在太遠了,又或許是吃下的藥早已經起了效,駱熾能攢出的力氣實在太弱,搖頭的力道幾乎微不可查。
但駱熾還是在固執地搖頭,不肯把責任哪怕稍分給他。
所以明危亭也改口∶.….是。
他察覺到駱熾停下來聽,就繼續說下去∶但是,以我那時候會做的事,如果下船,大概會敲門去邀請你去做明家人。
明家一向都是這樣,血緣關係其實並不緊要,見到有才能的人就會邀請對方加入。祿叔當年就是酒店的門童,十幾歲被祖父邀請上了船,風風雨雨已近六十個年頭。
他會選擇下船的時間不會太早,駱熾那時候多半已經睡熟了,很可能是任姨來開門,遇到一個深夜來給火苗改姓的不速之客。
然後,明危亭學他說話,姨姨會舉著笤帚,把我轟出去。
駱熾咳嗽了一聲。
明危亭看見駱熾的嘴角忽然抿起來,心頭也忽然跟著一暖。
他不清楚這種暖意的由來,察覺到眼睫掀起的氣流輕輕刮過掌心,就把手挪開。
房間內的燈光不至於刺激到視線,駱熾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了他。
明危亭迎上駱熾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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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這些天都不一樣,不是沒有煩惱、但也什麼都不記得的駱熾,卻也並不隔著霧。
駱熾的眼睛安靜清澈,因為他剛才的假設,那雙眼睛彎起來一點,沒有水汽。
明危亭低聲叫他∶火苗。
駱熾的眼睛更彎,他看著影子先生,想要調動力氣開口,卻被明危亭輕按住手腕∶聽我說。
這些天的朝夕相處,明危亭一直在學習,終於逐漸能理解駱熾的想法和感受。他碰了下駱熾的眼睫,見到駱熾眨眼,心裡跟著放鬆,神色也更柔和。
他想十三歲的駱熾,一個人扶任姨的靈,一個人給來往的賓客回禮,一個人做任姨的孩子。
駱熾絕不在那時候哭,不隻是因為刹那間隻剩下自己一個的強烈茫然,更因為駱熾絕不肯讓任姨擔心。
發現海螺丟了的那天,駱熾無師自通地習得了要怎麼把一部分自己藏起來。
駱熾在一夜之間沒有了家,不再被人護著、也沒有人再教他要怎麼做,所以這成了他不讓任姨擔心的唯一的辦法。
被支出去的那個深夜,被難以置信地噩耗砸得近乎室息,隻能靠死死咬著手臂硬生生挨過去的噬骨的疼,就這麼被塞進最保險的地方,密不透風藏了十年。
不會讓姨姨擔心。明危亭輕聲說,我們藏起來。
駱熾腸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抬頭。
明危亭攬住他的肩背,把他從平躺著的姿勢抱起來。
這次駱熾儘力配合他的動作,但能使出的力氣畢竟太弱,還是被他扶著手臂,才在床頭靠穩。
明危亭扶著他坐穩,就站起身,去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
這件外套是明祿特意拿上來,放在房間裡的。明危亭沒有用香水的習慣,開始照顧駱熾後也不再碰煙,上麵沒什麼特殊的味道。
明危亭回到床邊,他用外套把駱熾罩住。
忽然間覆下來的黑暗讓駱熾一怔。
他其實不適應這種無法探知外界的黑暗,蟄伏著的不安無聲蔓延。駱熾的呼吸稍稍急促,幾乎忍不住想要立即從裡麵離開。
但下一刻,卻有人誘過那片漆黑,重新把他抱穩。
明危亭會抱他,多半是因為駱熾不方便行動,或是身體弱得太厲害,實在沒有力氣。
因為是要照顧人,所以明危亭每次都會仔細掌握力道,也會特彆留意發力的位置,以免駱熾哪裡懸空或是被酪得難受。
這一次的力道和之前的都不同,駱熾幾乎被那種力道整個束縛住。
他幾乎被那種力道束縛到完全動彈不得,又或者是並不是這個目的,對方是在牢牢抱著他,這樣使力,是為了把他從什麼裡用力拖出來一
駱熾嗆咳出聲。他正坐在彆墅新修繕過的臥室裡——他當然很清楚彆墅被重新修繕過,他很清楚這不是他熟悉的望海彆墅——他正坐在臥室裡,可他卻像是被從一片漆黑的冰海裡硬生生拖出來。
他以為自己死了,然後有力道硬拖著他向上遊。他被海水拽著墜沉下去,但有人非要他往上。
駱熾控製不住地低低嗆咳,他不再急著從外套裡出去了,他隔著那件外套,摸索到拖著他往上的手臂。
他把骨頭裡的力氣逼著往外榨,全送到那隻手上。
火苗。明危亭說,人不會被一座墓困住。
駱熾握住他的手臂。
明家世代都在海上,有的人被送去陸地,有的人被灑進海裡。人死後就是自由的,會變成風,變成雲,會變成一片海浪。
明危亭說∶因為什麼都有可能,所以有一種假設。
有一種假設,姨姨變成了海浪,找到了那個弄丟的海螺。
海底的洋流隻能沿著一定方向走,不能轉道,帶著海螺走不快。
那個粉絲又很差勁,總是到處跑。
錯討了很多次.花了很多年。
明危亭根本不擅長講故事,尤其是這種沒有事先準備的內容,說一句就會停一句,然後再繼續向下說。
有一天,姨姨終於找到了這個粉絲,又累又生氣,卷著海螺一把扔出去。
明危亭想了想∶砸在了這個粉絲的腦袋上。
駱熾在他懷裡咳嗽著笑出聲。
駱熾笑得渾身發抖,他的呼吸越來越急,握著明危亭的手臂的手也開始微微打顫。
他一點一點蜷起身體,在那件外套裡慢慢藏起來。
然後。明危亭低聲說,我撿到了。
一當時他並不知道海
那天駱熾剛想起海螺的事,在明祿的提醒下,明危亭曾經給出過這個回答-螺裡的內容,隻是為了安撫駱熾,所以那個回答也並不能真正作數。
可在那一天之後,駱熾又不問他。
駱熾不問他,他隻好自己編故事,自己給答案。
明危亭用外套把他藏起來不讓任姨看到火苗難過。
明危亭隔著外套,在駱熾左耳旁,慢慢地再把答案說一次。
我撿到了。明危亭說,所以來接你。
現在。
明危亭輕聲問∶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