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早, 祁府上下就被一陣極其有規律的敲門聲給從夢中叫醒了過來。誰也不敢有怨言,因為來者正是薑府老夫人身邊的大婢女珍珠。
珍珠就代表了薑老夫人。
老人家覺少, 薑老夫人更是其中翹楚。她身邊的娘子、婢女們,也都在這麼多年與她的相處裡, 形成了特殊的生物鐘。小輩一眾太孝順, 沒人敢有怨言的結果, 就是薑老夫人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種“這才是正常作息”的認知, 而她隻是比大家起的早了那麼一點點, 哪怕老太太體恤兒孫,希望他們能多睡會兒, 但在她看來已經算是晚起的時間點,其實還是……清晨。
宅佬祁和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早的太陽了,陽光躲在萬丈層雲之後,正在艱難掙紮,一點點地努力想要透出光來。
祁和被婢女叫起時, 整個人都是蒙的。眼神渙散, 目光呆滯,宛如一條失去夢想的鹹魚, 一條很漂亮的鹹鮫人。他稀裡糊塗就先被灌下了一碗鹹甜適口的養身粥,也不知道大啟這是打哪裡傳下來的奇怪養身土法,反正所有人都特彆認——早上一碗粥, 能活九十九。祁和卻隻感覺胃袋一沉, 雙手無力, 整個人更加昏昏欲睡了。
但最後祁和還是艱難地從高床軟枕之上爬了起來。
珍珠這位總會被兩府下人尊稱一聲“姑娘”的大婢女, 隔三差五就要代表薑老夫人來一趟祁府,一是探望病情,二是表達關心。在祁和身子骨還沒有接連兩個秋天都“病”倒時,珍珠這一來一般都會以把祁和接去薑家小住作為結尾,讓祁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再困也能起來的習慣,就是反應會有一點點的遲鈍。
好比霜月笑的像個漂亮的傻大姐似的對他說:“請公子安——”
祁和的回答是好一會兒之後才能轉過頭來看霜月。
而此時霜月已經嘰嘰喳喳、思維跳躍的,把話題進行到了下一個:“去月阿姊說,今兒早上後院的木芙蓉都開了,如玉暮如晚霞,雖霜侵露淩,仍風姿豔麗,占儘深情。阿姊好厲害啊,一句話裡有好多個成語。”她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會讀書的人。
祁和已經呆呆的看了霜月許久,額前還有兩一縷呆毛,緩緩道:“——嗯,霜-月-你-也-早-啊。”
噗嗤一聲,霜月嬌笑出聲,明豔動人的臉上,卻並不是多麼聰明的亞子,是個在去月站姐領導下的好迷妹了,現在滿心滿眼的都是自家公子好可愛,遲鈍的樣子也可愛。
祁和早上剛起來的時候,腦子真的是根本不轉的,他又問:“怎麼是你?去月呢?”
“去月阿姊去接珍珠姐姐了呀。”
珍珠與去月關係極好,因為她們的娘本就是同為薑府家生子的一對好姐妹,一個留在老太太身邊伺候,一個隨薑嘉婉嫁去了祁家。後來又有了她們姐妹倆,雖長在不同的後院,卻在娘親們的耳提麵命下神交許久,儘心伺候著同樣的一家人。
珍珠比去月年長,性格也更加穩重,不過在粉公子和方麵的廚力卻是與去月不相上下,發自肺腑地希望著公子和能好。
去月有一肚子的話想和珍珠說,主要圍繞的都是換了張臉的霜月。
“阿姊著急嗎?”一般去月這樣開口,珍珠總會先停一停。
但今時今日卻是不行的:“這回倒是真有些急事,待我稟完公子,咱們再敘?”
去月察覺到事關重大,再不敢耽誤,一邊點頭,一邊引著珍珠和她身後一群端著盤中禮物的薑府婢女,就去了祁和的寢室。
按理來說,是應該讓珍珠等人在偏廳等待的。但偌大的祁府,隻住了祁和這一個主人,也就沒那麼多講究了。事實上,祁和幾乎從沒讓珍珠在偏廳等過他,因為祁和大多數時候都在“臥病不起”。
不過,鑒於府上的華疾醫,之前已經歡天喜地地把“祁和好了”的消息告訴了薑老夫人,祁和是不打算再對薑老夫人裝病了。
事實上,之前對如此關心自己的老太太說生病,祁和的心裡其實一直也很過意不去。
可鑒於自己馬上就要死了,至少當時的他是那麼認為的,祁和總覺得他得給老太太打一個預防針。驟然接到家人意外死亡的消息,和已經接到了四五次病危通知書做好了心理準備地得知死訊,在祁和看來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悲痛。
既然注定要分離,祁和唯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地減少外祖母的痛苦。
至於這種做法到底有沒有用,不太好說。但華疾醫已經斷了祁和的這條路,他隻能另外再想辦法讓老太太接受他未來的死。
“老夫人已經祈福出關。今日提起公子,直說好些日子沒有見著了呢。”珍珠福身,對祁和說了一個看上去並不應該讓她如此著急的理由。
祁和當下就覺得這裡麵有詐。
世家說話就是這麼累,哪怕是親外祖與外孫之間,讓下人傳話也要掩飾一番自己的真實意圖。防的不是自己人,而是怕被外人打探到什麼,從而推斷出更多內幕。
換言之,如果老太太真的是想祁和了,要見他,那珍珠此時此刻的話絕不是這樣,而應該是其他類似於“府上的花開了”“某日為老太太收拾舊物,看到了些娘子的東西”的話。一般這種直接說想祁和的,肯定還藏著什麼事,很大的事。
這一招聲東擊西,讓本來也有意去府上看看老太太的祁和,打起了退堂鼓。
這兩年唯一讓老太太願意編個曲折的說辭在祁和麵前講的大事……就隻剩下相親了。
祁和絞儘腦汁地開始找理由,但他唯一能想到的,隻有宸王:“我之前已經答應了宸王殿下今日登門去拜謝。你回去與祖母說,我也很想見她,但事有不巧,待我謝過宸王,我再去見她老人家。”不是不見,隻是不是今天見。
珍珠眉中一片急色:“就不能現在先去了府上,再去見宸王殿下嗎?”她很顯然是一定要祁和今天過府一敘的。
但珍珠越是著急,祁和越是篤定,肯定是有個什麼媒婆或者是姑娘,已經等在薑府要他去見了,珍珠才會如此著急。
那就更不能現在去了呀。
他明天再去,打外祖母一個措手不及。
“為人君子,且能言而無信?”祁和擺出一臉的正經,拒絕珍珠拒絕得更加利索,“我現在也還有一些事情,若再去見了外母,怕是就要錯過與宸王殿下約定的時間了。”
“有什麼事呢?”珍珠很少這麼為難祁和,“這麼一大早的。”
不等祁和再編理由與珍珠說,陳神醫已經帶著司徒器來訪了。這倒真是祁和昨天就與陳神醫約好的,他有些事想問問陳白術。讓陳神醫一並帶上司徒器,則是祁和想再試試誇讚司徒器,看看【回家倒計時】還會不會後退了。
當然,祁和沒想到陳白術這麼早就來了。
但來得簡直不能更合適!
“又有客人……”祁和充滿歉意地看了眼珍珠,好像他真的特彆惋惜不能與珍珠繼續聊下去。
珍珠看此情況,隻能作罷,長歎了一口氣,便起身告退了。
在去月和珍珠去說霜月的事情時,祁和見到了陳白術,和一臉明明很期待卻偏偏不願意表現出來的司徒器。
小小少年,今日換了身特彆帥氣的白衣,戴玉佩劍,瀟灑異常,宛如從畫中走出的屠龍少年,誓要蕩平天下一切不平之事。
“少將軍今日峨冠博帶,真是器宇不凡。”祁和都不需要怎麼思考,誇獎的話便已經脫口而出。
司徒器對於這樣的直白真情,自是招架不住的,直接鬨了個大紅臉。本來準備好的說辭,也在大腦的一片空白裡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心裡隻剩下了一句話——他喜歡我今日的打扮,我要天天穿!我可以!
祁和隻顧得上注意【回家倒計時】,沒能看到司徒器有些過於激動的表現。因為他此時簡直要感動到哭了,那倒計時真的再一次倒退了。
雖然隻倒退了一小格,但這代表了什麼?這代表了回家有望啊,司徒器就是個長期飯票!
準確地說,應該是長期的日常任務。這種任務,在遊戲裡一般都會有個上限,一日做個幾次就不會再加經驗了,但明天還可以繼續。
祁和又開始試著誇了司徒器幾次,果不其然,倒計時和昨天一樣,在倒退了三次後,便不動了。
但哪怕隻是這樣,也已經足夠祁和高興許久了。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日常任務。他雄心壯誌地在心裡保證,以後一日三次,絕不會落!
司徒器已經被祁和誇得快要升仙了,飄飄然了半晌,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實在是沒有經驗。最後隻能大聲回了一句:“你也很好看,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吼完,所有人都被震傻了,萬萬沒想到,司徒少將軍竟是個披著黑粉皮的小迷弟。
司徒器更是隻會張著嘴,你你我我,嘴唇微微蠕動,卻再男發不出一個準確清晰的音節,最後,他慌不擇路地奪門而出,直接跑了。離開時,還在心裡不斷地懊惱著自己的表現,委屈的差點哭了。少將軍的淚腺就是這麼淺,受不得這個委屈!
祁和還沉浸在回家有望的喜悅裡,無法明白司徒器怎麼吼完就跑了,怔怔地發問:“他這什麼毛病?”
如今房間裡隻剩下了陳神醫,以及聞訊來看陳神醫的華疾醫。
華疾醫開心喝茶,努力吃瓜,堅決不發表意見,一個合格的“神醫”,就是這樣超然物外,這樣不妄議這些紅塵俗事的!
真.神醫陳,毒舌地表示:“如果在您的理解裡,司徒器的行為是在發神經,那我真的很難對您解釋他是怎麼了。”
華疾醫恍然,眼睛微微睜大,咋了一下舌,萬萬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已經懂了。
祁和卻還沒懂:“青春期叛逆?”
這回輪到陳神醫不懂了,但他卻很興奮,一下子亮起了眼睛,往前湊了湊,想要仔細聽祁和的又一個大膽想法。
在陳白術的認知裡,自家小師叔的這個主公雖不懂醫術,卻有一個仿佛被神農點過的腦子,總能迸發出種種常人聽上去駭人、實則真的有可能實現的醫學點子,讓陳神醫又愛又恨。愛的是這些神奇的理論,恨的是祁和說著說著就不再說了。嘴巴比蚌還嚴,宛如在東廠乾過。
陳白術對醫學饑渴難耐,宛如等待春雨的小禾苗,眼巴巴的問:“這‘青春期’為何物?怎麼會叛逆?”
陳神醫特彆地會舉一反三,融會貫通:“是少將軍這樣的嗎?有年紀限製嗎?有性彆區分嗎?”
祁和卻嚇得再一次緊緊地閉上了嘴。上次他的大膽想法讓陳神醫差點去給女天子開顱,這回他要是再瞎說點什麼,天知道會讓陳神醫迸出多少可怕的點子。
“先說正事吧?”祁和試著轉移話題。
“什麼事?”在學問麵前,陳神醫總會格外地寬容與耐心,特彆好說話,連看著祁和的眼睛都好像慈祥了許多。
“有關於司徒品的,”祁和昨日與司徒品有過一番談話,但卻並沒有談及司徒品的病,祁和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和一個有可能真的注定終身殘疾的人去討論他的腿,“他真的……”
陳神醫一臉“我以為是一場少年情懷的單相思,萬萬沒想到是兄弟相爭的狗血倫理劇”的震驚,但很快他就以一種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語氣道:“我回京之前就聽說了您與司徒將軍的事,如今您這麼關心他,難不成這些流言都是真的?”
“不是!”祁和立刻否認,幾乎已經形成了一種應激反應,誰和他有感情關聯,他都會否認得乾乾淨淨,隻要【回家倒計時】不阻止他。
“那你為什麼這麼關心司徒品的死活?”事實上,之前祁和願意用一半身家救司徒品,已經夠奇怪的了。
祁和立刻原地開始忽悠:“作為朋友,作為親戚……”
“據我所知,這些關係你們都不是。”朋友談不上,家人更是“姻親的姻親”這樣的關係,這算哪門子的親戚?
“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這些了?”祁和說不過,隻能皺眉。
“我確實不關心,”陳白術擺擺手,他對當一個家長裡短的長舌之人並沒有什麼興趣,他既不喜歡聽八卦,也不喜歡傳八卦,隻是……“但想讓我吐露我病人的真實情況,您總要付出點什麼吧?”
祁和懂了,陳白術還在揪著剛剛的“青春期叛逆”沒有放呢。他隻能點頭答應了會和對方說,這才得到了準確的答案。
司徒品不是完全沒可能站起來,隻是司徒品自己選擇了放棄,甚至很欣喜於這樣的放棄。
也就是說,為了反抗家裡,司徒品寧可當一個殘廢,當一個未來靠腦子參與戰事的人,也不願意恢複健康,去用雙腳走路。
“這樣不行,我會與他再談談的。”祁和不願意看著他心目中的大將軍,因為這些現實裡烏七八糟的事而放棄自己。祁和相信曆史上的司徒大將軍也遇到了一樣的情況,但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治療,並擺脫了困境。要不然他所知道的大將軍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擺脫家裡的辦法有很多,這種傷害自己的絕對是下下策。”
在打開了陳白術有關於心理學的世界大門之後,這老頭就開開心心地拉著他小師叔一起去閉門造車了。
祁和也如願完善了對珍珠和薑老夫人的謊言——給宸王府下了拜帖,表示今日想登門拜訪。
宸王這一日下了早朝,也剛巧再沒有其他事,便熱情回應了祁和,積極邀請他快點過來,他們好把酒言歡,宛如祁和脖子上還沒消下去的青痕的始作俑者不是他一樣。
特彆不要臉。
祁和進入宸王府時,所有下人看他的眼神也都充滿了說不清楚的崇敬與欽佩,就是那種看著勇敢地上山打虎的武鬆的感覺,有些不可置信,又發自肺腑地覺得對方很厲害。
讓祁和總感覺怪怪的。
但這些下仆不愧出身宸王府,眼神雖然活潑,嘴巴卻極其嚴密,根本不會對祁和透露任何事情,無論祁和怎麼問。
除了宸王府上奇奇怪怪的仆從以外,祁和還注意到了宸王府好像在張羅著什麼,大約是一件喜慶事,祁和看到了不少大紅的綢緞。
宸王親自出門迎接了祁和,兩人把臂同遊,在王府上下還引起了陣陣騷動。一定要形容的話,大概就是CP粉看見兩個愛豆在發糖吧。祁和忍不住看了眼宸王,試圖用眼神逼問對方“你是不是仗著自己是王府的主人,給仆從洗腦,造我謠了?”
宸王的理解卻是:“你來,是說明你同意了?”
祁和直接懵逼當場,他同意什麼了他?
宸王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微妙地提醒道:“我要是你,我會選擇儘快去和我的外祖母聊一聊。”
宸王仁至義儘的提點到此為止。
祁和卻繞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宸王是在建議他去拜訪一下薑老太太。
聯係到珍珠今早來的事情,祁和終於明白,他大概是誤會了,薑老夫人找他不是為了相親,而是有其他什麼事,甚至有可能這件事還與宸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