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器包袱款款來投奔祁和時, 已是夜深人靜,大街上除了晝伏夜出的野貓, 鮮少再有什麼活物。
狹長如甬道的巷子裡一片漆黑,真.伸手不見五指。仆從手上提著的火燭,和掛在祁家大門口的燈籠, 便是司徒器僅有的光。小時候司徒器很怕黑, 長大了, 見血了,甚至打贏了戰爭……心裡依舊還是有些發怵。
可是今天不知怎的,他竟一點都不怕了,隻有迫不及待與滿心雀躍。
隻要一想到祁和就等在前麵,司徒器的心就像是變成了糖做的, 全大啟最甜的糖。
此時的祁和, 正在書房裡踱步,咬著毛筆反複斟酌, 該如何給太子與宸王寫兩封禮貌又不失冷漠、委婉又足夠硬氣的拒絕信。他需要明確地告訴他們, 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求親的行為, 已經直接踩在了祁和的底線之上。
這一回, 哪怕是【回家倒計時】會因此瘋狂增長, 祁和也絕不會退讓,他一定要和他們說清楚!
當然,給予了祁和這份勇氣的, 除了底線被觸碰的無法忍以外, 更多的還是祁和有了司徒器這個日常任務。隻要有有司徒器在, 祁和莫名就會心安,他終於不用再被這個【回家倒計時】所操控,去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
祁和雖然沒談過戀愛,但他還算了解自己,在感情問題上,他最煩的就是拖泥帶水,以及不願意好好說話。
就在這個時候,去月敲響了書房的鏤空木門,引著司徒器走了進來。
月光下,又換了一身衣服的陌上少年,帶著遮掩不住的興奮與青澀,宛如第一次去朋友家過夜的小朋友,卻非要努力偽裝成大人模樣地走了進來。
他輕輕說:“我又回來啦。”
哪怕少年努力用輕鬆的語氣開了口,祁和還是感受到了司徒器流露在話語裡的局促。司徒器想隱藏傷痛,說一句沒什麼大不了,就像每一個成年人都會做的——在勞累了一天,經曆了種種工作上、人際上的操蛋事後,還能回家笑著說“什麼都沒有發生啊,我很好”。
不,他一點都不好。
祁和與司徒器四目相對,深深地凝望。很多事情祁和都沒有辦法確定,但他想幫他,是祁和唯一能肯定的。大概又是旺盛的聖父心作祟吧,祁和總覺得司徒器不該是這樣。
怕傷及司徒器的麵子,祁和沒去問為什麼司徒器沒有按照信中所言去舅舅家暫住,反而來了祁家。
祁和直接表示了歡迎,就仿佛他們一開始的計劃就是邀請司徒器來祁家小住。
祁和擱筆,立刻便開始了事無巨細的安排。他帶司徒器走過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邊走邊說:“你就住在我旁邊的院子裡吧?彆嫌棄它有個矯情的名字叫流年,那是我阿娘本來準備留給我妹妹的。”
祁和沒有妹妹,但她娘一直想要個小娘子,想和她穿著除了大小以外其他全都一樣的長裙大裳,走過花團錦簇,似水流年。
“她說,她一定會很愛她,我們也會很愛她。”祁和在提起祁夫人時,唇角總是帶著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溫柔笑意,就像是他娘在那短暫的三年間所帶給他的感覺,“她是那麼篤定,她懷的一定是個女兒,院子早早就準備了出來,時時掃灑。”
可惜,再不會有什麼妹妹了,也不會有爹娘,更不會有同住的堂兄護在他身前,對他說:“阿和彆怕,哪怕是大郎,也不能欺負你。”
在祁和大哥繼承爵位的年代裡,這一處叫流年的小院,也依舊在被精心照料著。
就宛如有一天他們的母親還會回來,帶著她心心念念的女兒。
院子裡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夏天,爬牆虎會有一整麵牆來發揮,書寫盎然綠意;而秋天,葡萄藤下的兩把躺椅,都好像在等著牛郎織女鵲橋會的悄悄之言。
這個傳統一直到了祁和手上都沒有改變。
也因此,流年小院是祁府上下最乾淨,也是第一時間能夠住人的地方。
“院子前後有兩個門,月牙形的前拱門對麵就是我的院子,後麵刻有蓮葉的垂花門則是內宅與外院的分界線,走過抄手遊廊就能看到。除了垂花門,走不遠,便可以看到馬廄,方便你騎馬出入。除了不能住正房主臥以外,其他都是十分完美。”
流年小院很大,傾注了祁夫人對如何照顧女兒的想象與寵愛。
正房是留給妹妹的,自然不能住外男,哪怕她其實並不存在,祁和也不願意打破這個幻想。
除了正房以外,院內的廂房、耳房有很多,也很大,還自帶一片開闊的空地與一個小廚房,足夠司徒器和他帶來的兩個仆從在這裡生活:“這中間的空地本來是打算修個秋千架的,但因為種種原因始終沒能建起來,你可以在這裡活動活動拳腳。廂房是我娘為她自己和我們兄弟偶爾來小住準備的。”
祁夫人一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和諧相處,兄友弟恭。當年祁和與他的兄長還不是很大,也沒什麼男女大防。
“左邊第一間廂房是我大哥的,第二間是我的。我大哥的房子比我的大一點,但我的采光比他好。你喜歡住哪一間?”
“你的!”司徒器不假思索,然後欲蓋彌彰地補充,“我是說,我喜歡亮堂的屋子。”
祁和點點頭:“我猜也是,陽光多了,才會心情好。”
祁和的房間充滿了……童趣。多寶槅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具,衣櫃裡是多到快要放不下的各色童裝,整個屋子也大多用的是明快多彩的布置。
祁和哂笑,他母親去時,他還是個三四歲的孩子,給孩子準備的房間自然多少會與給大人準備的有所不同。這麼多年過去了,祁和也沒有想過要改變這裡,甚至後來直接就把穿不下的衣服都放了過來,儼然可以通過這些衣裳的大小,來看到祁和一整個人生軌跡中身高的變化。
“今天有點晚了,我明天讓人來給你收拾一下。”至少把衣服和玩具拿走。
“不,我很喜歡。”司徒器阻止了祁和,他看到了一個畫壇,裡麵裝滿了一卷一卷的畫作,“我可以看嗎?”
“當然,請便。”這些都曾是祁和在成長過程中的習作,他師從名士張濟,不敢說有多麼搞的藝術造詣,但也是為了立人設而下過苦功夫的,君子六藝的禮、樂、射、禦、書、數,他都略懂一點,雖然不精,可至少平日裡足夠糊弄人了。
那麼多卷畫,司徒器在冥冥之中,精準地挑選到了祁和早年的一幅作品。
筆法稚嫩,畫工不行,卻意境深遠:那是一朵開在懸崖峭壁之上的花。那花的花瓣很小,卻開了一重又一重,看上去好像一碰就碎的脆弱根莖,在風中搖曳,卻始終深深紮根在石頭的縫隙之中,倔強又強大。
“你,還記得啊。”司徒器怔怔的看著花。
祁和也終於能夠鄭重其事的回他一句:“當年,真是謝謝你了。”
……
安頓好司徒器,祁和就準備回書房繼續忙活了,他實在是寫作文的苦手,特彆還是寫文言文,但他今晚必須得磨出來。
司徒器積極地表示想要幫忙。
祁和挑眉:“你會作文章?”
司徒器沉默良久:“我會為你加油打氣,紅袖添香。”
從這個奇怪的用詞裡,祁和就懂了,司徒器的學問還不如他的呢。但他也不想打消小孩的積極性,畢竟他能理解司徒器這種寄人籬下、總恨不能做點什麼的想法。他當年在薑家就是這樣,心理上他知道,這是他的外祖家,他的軀殼是個剛剛失去全家的小孩子,他被外祖接過去照顧是正常的。
可是,理論歸理論,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他總想為外祖父和外祖母做些什麼,好證明自己並不是毫無用處。
這是自尊心在作怪,誰勸了都沒用。
祁和也很樂意幫助司徒器走過這段最難的日子,因為正是當年的司徒器幫助他走過了那段日子。對於司徒器來說,有可能隻是一朵很小的花,但在祁和心中,它的分量卻是如此的不同。
書房裡,司徒器就像個“十萬個為什麼”:“你打算怎麼拒絕他們?隻用一封信嗎?”
“當然不是。”祁和搖搖頭,用一封信拒絕和用短信分手,總讓祁和有一種異曲同工的渣感,“我會去當麵和他們說清楚。隻是禮儀上,我還是要先寫一封信。”對應他們的求親書。
“你會告訴他們你和我大哥的事嗎?”
“當然。”這是祁和拒絕他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理由。他有一個至死不渝的真愛,是不會再考慮彆人的,哪怕他不能和他的真愛在一起。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明明同樣是拒絕,說自己隻是不想談戀愛,和說自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會給人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至少前者給人營造的“我還有機會”的錯覺,要比後者大,大很多。
“那你還真是很喜歡我大哥啊。”司徒器有些酸溜溜的。
祁和無奈,他覺得司徒器這是小孩子脾氣又發作了,解釋道:“哪怕我和你大哥在一起了,也不是我搶走了你的大哥,而是多了一個愛你的人。”
司徒器看著眼前溫柔和他講道理的祁和,莫名地更酸了,祁和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但他隻能任由祁和誤會,好掩飾自己齷齪的心思。他甚至是有點自虐地希望祁和能一直因此討厭他,不給自己任何非分之想的機會的。
“那你什麼時候去和我大哥說清楚?”
“哦,他啊,不著急。”祁和卡住了,他和司徒夫人那麼說,隻是出於演技,他和司徒品已經達成了默契,互相僵持著就行了,其實沒必要再聊天。但所有人都在期待,祁和也隻能做戲做全套。
但祁和的遲疑,卻讓司徒器更酸了:“你在害怕,是嗎?害怕我大哥無論你說什麼都不願意與你在一起。”
祁和一言難儘地看著眼前這個熱愛腦補的少年,行吧,你高興就好:“你可以這麼理解。”
原來,祁和也會害怕啊。司徒器怔怔地看著皮膚在燈下白得仿佛在發光的祁和,那個永遠淡定,永遠從容,優雅得不像話的君子,也會有無所適從的時候。每個人在愛情麵前,都會不自覺地變得渺小。司徒器真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自虐,提起這樣的問題,他感覺自己嘴裡都要酸得發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