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皇子聽了寶玉的話,許是明白了什麼,許又是沒有明白,反正這個話題便是到此為止了。
倒是他也提及自己從前的奶嬤嬤,同樣是在他挺小的時候就被放出宮去了,好似是因為犯了口舌之類的——可見他和寶玉又多了一個相似點。
寶玉點頭:“小孩子尚是不知事的時候,身邊的奶嬤嬤影響力很大,是該挑沉穩的。”這話說得,好似他養過小孩子一樣的老氣。
到了育嬰堂,壯年男子們不便入內(並沒有硬性規定不許入內,而是附近人都曉得這條巷子裡幾乎全部是女眷,),十六皇子就僅帶著初一和另一娃娃臉侍衛下馬。寶玉更乾脆,叫一更二更等和家丁俱在巷子口找個茶點攤子坐著等他便是。
見到胡嬤嬤之後,十六皇子覺得胡嬤嬤的精神氣比之前在宮裡的時候要好多了,可見人一旦有所寄托,往往能夠尋找到自身存在的意義,從而活得更像一個“人”。
沒錯,從前十六皇子覺得,胡嬤嬤雖然是活著,可是整個人是死氣沉沉的,就好像是母後身後的影子,不多看、不多說,而現在,抱著一個小奶娃用調羹一點一點喂對方吃羊乳的胡嬤嬤——整個人都是溫柔而鮮活的。
“嬤嬤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眼見胡嬤嬤喂好了小嬰兒,把一身奶香味、軟綿綿、包著大紅小繈褓的娃娃交給身旁的少女,十六皇子才開口問候。
胡嬤嬤起身整了整衣服,和善地笑著要給十六皇子行禮:“見過郡王殿下。”
被羞臊了的蘇北郡王十六皇子連忙伸手攔住她:“嬤嬤這是做什麼!”
胡嬤嬤當初進宮的時候,太子已經挺大了,搬去東宮住了,然後接下來的時間一直在坤寧宮伺候皇後的她就好像是一道影子,她可以說是看著十六皇子長大的,因此態度確實要自然一些。她又見寶玉也隨十六一起來了,微笑著同寶玉打了個招呼。
“蓮兒,把小寶抱回去,再去沏一壺茶來。”
翩翩少女點頭應下,正是眉心一點胭脂記的蓮兒。
寒暄了,喝茶了,該說正事兒了。
十六皇子關心問到:“嬤嬤還沒說呢,在育嬰堂的日子過得可還習慣?”
“挺好的,現在育嬰堂裡有了寶二爺分派來做口脂的活計,此地的進項多了,又托殿下的福,送來這一批母羊,年紀最小的那些喝上了羊乳,總歸是比米湯要滋補一些。隻一點……”說到最後,胡嬤嬤嚴肅起來。
十六皇子與寶玉連忙坐直身子側耳傾聽。
“寶二爺是覺得咱們育嬰堂的女人家這麼不能吃苦麼?當初我說了口脂的活計咱們做著是綽綽有餘的,叫您另有活計的時候也考慮考慮這一條巷子的老老小小,怎麼我聽說您和殿下做了香皂的買賣卻是不分派我們了呢?”
寶玉連忙解釋:“這做香皂的活不比口脂,複雜得多,搬上搬下,攪拌研磨,又要用上火堿等等,我擔心育嬰堂這邊幾乎都是女子,畢竟是力氣不夠的,萬一碰著傷著了,就不好啦。”
“那之後可得把嬤嬤我說的話記在心上!”胡嬤嬤繃著的臉鬆開了,“不然就不是十車糧食能解決的事兒了。”
寶玉和十六皇子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與自己開玩笑地抱怨呢,紛紛鬆了一口氣。
蓮兒前來斟茶,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寶二爺放心,嬤嬤是逗您玩呢,您沒來的時候,她便總是說您是個心善的呢。”又轉頭對十六皇子說:“殿下也是,嬤嬤在這兒總是記掛這您,又怕您忘了吃飯,又擔心您貪涼少穿了衣服的。”
胡嬤嬤老臉一紅:“偏偏你嘴巴巧,去煮一鍋酒釀桂花圓子來,手上忙了才能堵你的嘴。”
蓮兒悄悄吐了吐舌頭,快步去了廚下。
“嬤嬤不必客氣,何須如此麻煩。且還不餓呢。”寶玉這是客套話,方才一碗銀絲麵,也就夠五分飽的。
“這桂花,就是院子裡這一樹上打下來的,圓子是上回寶二爺差人送來的糯米粉磨的,酒釀是蓮兒自己做的,並不費什麼事兒。這裡也沒有什麼好的招待你們。幸好殿下您從來就喝不出茶葉的好壞,不然方才的茶水也下不了嘴。”胡嬤嬤慢悠悠地說,然後去裡屋拿出一本賬冊,“這育嬰堂從前的賬目,我是理出來了,可是要不要送進宮給陛下看,就看殿下您的意思了。”
育嬰堂是太初十五年,由皇後娘娘牽頭設立的,如今是太初三十六年,足足有二十一年的時間了。
因為之前收入單一,所以二十多年,每年一本流水賬,到了胡嬤嬤手裡頭,居然就綜合成了一本賬冊。而正是整理之後弄清楚了賬目,胡嬤嬤才會對此持難以置信的態度。
十六皇子翻開賬冊,一頁收入,一頁支出,注角是當年糧價。沒有畫圈、沒有紅字,但是就連平日不太懂賬目的十六皇子都能看出其中不對。
……
……
【太初二十年四月,購粟米一百石,價兩萬四千錢。】
……
……
……
【太初二十年九月,購粟米一百石,價兩萬四千錢。】
……
……
【太初二十七年六月,購粟米一百石,價兩萬六千錢。】
……
粗粗一眼,十六皇子就看出了不妥,九月秋收之後的糧價怎會與四月同?太初二十七年的糧價竟然是比太初二十年(太初二十年大旱,穀價居高不下)還要高?
粗粗一看就足可見從前育嬰堂管理方麵是漏洞百出,以致於賬房居然這麼不願意花費力氣做假/賬。
寶玉並沒有伸頭看賬目,那也不是他能夠看的,但是隻看如今涵養還未修煉到家的十六皇子臉色就知道,這一本賬,怕是一本爛賬。從慈/善/事/業伸手撈錢的人是最卑鄙無恥的,簡直不是簡單一句蛀/蟲可以罵儘。
好在胡嬤嬤能力不錯,許是從寶玉等人在招香皂原料供應商的方法上得了靈感,育嬰堂的口糧也由幾家糧鋪競價,最後選了價格合理、口碑好的。她現在命人記賬的法子頗為先進,采買和出納相互監督,均有查閱賬冊的權利,一旦發現對方疏漏,指出可得一定褒獎。
總而言之無非是就分權製衡。
十六皇子稍微翻了翻賬本,就合起來不願意再看了:“我會帶回去的。”原先育嬰堂說是母後領著辦的,可是後來母後身體不太好,便交給了太子妃嫂嫂掌管,其中賬房、采買都是太子妃安排的人,去年年底,有那從前默默無聞的禦史大夫李文淵,參了育嬰堂掌事一本,說他中飽私囊、作惡多端,奏折之上,一有數據二有事實三有人證,鐵證如山。
那會兒,本就在風口浪尖的東宮更加是承受雷霆之怒,後來有十六皇子求情,又有皇太孫徹夜跪求陛下開恩,好歹這東宮最後隻是被申斥識人不明。
然後胡嬤嬤就被委以重任,接手育嬰堂,雖然朝中有些不讚同的聲音,但是又想到這本就是後宮女子施舍善心的事業,交給宮中女官做也是恰當的。總比之前那個掌事要好,因為是男子,仗著身份便利,有些不太好宣之於口的、不清不楚的事情。
而那不畏強權的禦史李文淵,也進入了有心人的眼裡,偏偏東宮因為自顧不暇,怎敢在這風口上去尋李姓禦史的晦氣?再加上陛下因此事提拔了李文淵,一時間這位寒門出身的官員倒是炙手可熱起來。
育嬰堂從前賬目的問題和從前掌事的惡行實在是太過沉重,十六皇子輕歎一聲:“我隻知道這其中多半是有古怪,未曾想,居然*至此。”
感慨間,少女蓮兒端著桂花圓子羹來了,她笑眯眯地給兩位爺奉上,又給胡嬤嬤端去一碗,最後自然沒漏了娃娃臉侍衛和初一小哥。
也許是吃了一些甜羹,終究叫人心情好了一些,寶玉對十六皇子說:“既然現在胡嬤嬤定下了這樣全新的規矩,我想育嬰堂總歸是回到正路上來了,無論中間多麼曲折,或者有怎樣的掌權人以權謀私,但是皇後娘娘設立此間的初衷都是美好而良善的,我想,陛下、您和胡嬤嬤也是如此。”
十六皇子放下調羹,對胭脂少女說:“辛苦你了,蓮兒姑娘。”
少女麵頰微微泛紅,抱著托盤不自覺地咬了咬嘴唇,然後搖搖頭說:“一點也不,多虧了殿下與嬤嬤,還有寶二爺,我們現在才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蓮兒,一點都不辛苦。”
十六皇子輕輕地點了點頭,對胡嬤嬤等人說:“嬤嬤自去忙吧,我和寶玉去他城外的花田莊子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