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七人, 又小心翼翼地以寶玉為首,往礁石迷蹤陣外走。所幸進去的時候大家都見識到了迷蹤陣的厲害,出來的時候更加注意腳下;高大也因為背上背著郝老大而不敢像先前那樣輕忽了,畢竟自己摔了是小, 要是摔著老大了,自己甩自己多少個耳刮子都是不夠的。
回程也很順利,唯一一點小意外就是高大的馬馱著兩個成人有些吃力, 然後寶玉叫高大把郝老大綁在自己的長風背上。
長風不喜歡主人之外的人騎自己,遂有些不耐煩地用蹄子刨了刨土, 寶玉伸手撓了撓它的脖子:“乖啦。”
於是純白大馬就安靜下來了。
“寶二爺,那……您怎麼辦?”高大開口, 覺著要麼還是自己的馬讓給老大, 自己走回去得了。
而其中一鐵甲禁衛已經做好下馬讓馬的準備了,寶玉擺擺手:“添什麼亂, 按照我說的做就是, 我跟在你們後麵就是了。”經過此夜, 寶玉在眾人中的權威倍增,竟是無人敢反駁。
於是高大依照寶二爺的話安置好了老大。
啥?然後他們瞧見了啥?
六匹馬上坐著五人、趴著一人,親眼見識了什麼叫做足下生風、健步如飛。
從十裡坡一氣兒跑到了射陽縣城外的密林裡, 足足三十好幾裡路, 寶二爺麵不改色, 竟是和沒事兒人一樣。
再前麵的路就不能騎馬了,動靜太大。眾人皆下馬,高大又背起了郝老大。
寶玉安撫好了微微有些耍脾氣的長風, 又從荷包裡掏出幾顆鬆子糖,長風哼哼兩聲,微微粗糙的舌頭一卷一卷地就咯吱咯吱把鬆子糖嚼碎了,香甜的氣味叫旁邊幾匹馬兒都往這邊湊,長風一個轉身就用馬屁股把其他的馬撞開了。
於是寶玉把另一把鬆子糖交給柳湘蓮:“你來犒勞它們吧。”
柳湘蓮楞了一下。
“長風不能看我喂彆的馬。”寶玉無奈笑笑,解釋了一下。
【好馬啊好馬,真是好馬,有脾氣、有個性、通人性!】鐵甲禁衛*3看得都眼饞不已,暗暗下了決定回頭就去和賈大人套套近乎,看看長風有沒有想要配種的意思!恩!
安撫好了今晚上的大功臣們,寶玉拍了拍長風的脖子:“先帶著它們去玩,明天再叫一更來接你。”
長風那大腦袋蹭了蹭寶玉,然後昂著頭去撞了撞其他幾匹馬的屁股,示意小弟們:收工!
“都愣著乾什麼?走啊。”寶玉一聲催促,其餘站著的五人才回神,唯獨高大背上的郝老大比比大拇指:“寶二爺是這個。”好麼,才一段路的時間,賈二爺就成了寶二爺——真是一個一點也不威武雄壯的稱呼。
射陽小小縣城,城牆並不怎麼高,甚至連磚牆都沒幾段,身手好一點的人不說如履平地,也是幾個旋轉跳躍的事兒而已。
…………………………
原本應當是高大和另一名鐵甲禁衛要悄悄摸摸回客棧的——不然前一天入住的時候是四個人,回頭走的時候隻有倆的,擺明有古怪,可是高大實在是擔憂自己的老大,堅持要和老大在一起,於是寶玉叫另一體型和高大差不多的鐵甲禁衛換了一身衣服,扮作高大回客棧。
寶玉則是帶著柳湘蓮、高大背著郝老大、另有兩位墊後的鐵甲禁衛,六人循著出去時候的路順利回到了縣衙後院。
方一進入院子,就被柳岩安排的人發現了,因為侍衛得過吩咐,所以並沒有大聲嚷嚷,而是對了腰牌之後,派人去通知隊正,直到柳岩出來領著六人進院子,他們才繼續巡邏。
講真寶玉他們出發之後,十六也沒辦法安心睡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最後喊了初一點燈,然後捧著一本遊記發呆。
五更天的梆子都敲過了,寶玉他們可算是回來了,還帶來一個不太好描述的人。
因為郝老大形容比較狼狽,所以寶玉引著幾人去了自己的屋子,這大半夜的,也不好叫禦醫過來,否則楊縣令非得從床上跳起來——可彆是郡王殿下這個活祖宗有什麼不舒服的,他今日從傍晚就開始擔心郡王殿下吃了那麼多農家的東西回頭會鬨肚子。
幸好寶玉對自己友情讚助的一旬還是足夠有信心的,而服下一旬的郝老大也確實氣色不錯。
得知殿下一直沒有睡,寶玉去回稟一路見聞,留下其餘三位鐵甲禁衛在自己屋子休息,並叫一更去弄些吃的、二更去弄些熱水。
柳岩很有分寸,雖然心下好奇的要死,但是也沒開口問寶玉這夜探之後就帶回來一個殘廢的人是什麼來曆。
寶玉把這一路的情況都說了一遍,著重說了十裡坡礁石迷蹤陣的存在和郝老大此人。結合先前高大高二的講述,這郝老大應該就是想要釣魚執法結果自己等人被扯斷魚線掉入深淵的了。
“你也辛苦了。”十六親自斟茶一杯,推到寶玉麵前。
“無事,不過是熬夜一宿罷了,殿下不是也沒睡。再過一會兒,想必那頭郝老大洗漱完畢,便會主動求見殿下的。這動了十裡坡之後的後果,殿下,我們要有準備。”
十六正色說:“此毒瘤必除,不然我心下不平。”
不多時,初一來報,高大等人求見。
十六不是沒見過斷手斷腳的傷員,原先那一批和倭寇乾了兩仗的傷兵便是在他的安排下落實了做香皂、送香皂的工作,可是他沒見過像郝老大這麼慘的人。
形如骷髏。
要曉得,郝老大原先是高大等一群遊俠兒的老大,自然是身強體壯、有兩把刷子的,現在竟是一副小兒都可以將其推到的羸弱之態。
十六與柳岩皆是麵有不忍,十六叫高大扶著郝老大去椅子上坐下。
郝老大卻不在乎這些了,或者說在掙紮求生了這麼久之後,隻要能為弟兄們報仇,他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
閒話不用多說,也不必寒暄客氣,初一老老實實地去門外候著。
“那一年,我收下高大和高二,在寶應搞砸了一攤買賣(坐在上首的‘買賣’十六含笑點頭)之後,便知道此地不可久留,打算帶著弟兄們南下討生活。因要長久離鄉背井,我們打算最後回家待幾天。便是在此途中,又走丟了兩個弟兄。都是出來和我混口飯吃的,我帶出來多少人,一個都不能少。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去找他倆,最後發現他們竟是被抓去服役了,然後……”郝老大嘶啞的嗓音平淡無奇地講述,卻可知這些經曆,都是傷痛。
什麼叫做燈下黑?他們摸回棗莊,找了相熟的人家——那幾戶也是服役服怕了的。郝老大給他們錢,又叫人帶著他們連夜搬走,最後頂了幾戶人家去服役。
本來計劃得好好的,後頭跟著官差的人沿著前頭人做下的記號一路尾隨,但是郝老大他們在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等人預料錯了——那服役確實是有蹊蹺,但是其中的蹊蹺已經不是區區十來個遊俠兒可以勘破的了。
隨後,他們坐在海船的船艙底,一路顛簸,郝老大算著時間,應當是沒有離開很遠。下船之後,所有人都被蒙著眼睛,用繩子拴成一串被趕著走,等到再睜眼,就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了。
也不知外頭是黑天還是白日,反正除了睡覺吃飯就是煮鹽,不過根據胡子李推測,排往外頭的煙道要是想不引人注意,自己等人上工的時辰必定是夜裡的。
胡子李素來腦子靈,心也細,留心觀察之後還真找到了一個和高大挺像的漢子——對方才是真真的高家老大,他根本就沒有逃徭役,而是被人用藥藥倒了帶到此地的,多年不見陽光的勞作,高家老大已經是兩鬢斑白,形同老朽。至於高家的老二老三,高家老大說是從來沒見著。
寶玉和十六對視一眼:【那麼私下煮鹽販鹽的地方還不止十裡坡這一處!】
再後來,就是胡子李自持聰明才智,想要逃出去,結果此地太過險惡,不僅看守嚴密,而且外頭機關密布,郝老大等人跟在胡子李的身後,看他先鑽出地麵,再親眼看到胡子李被詭異移動的礁石逼到角落、動彈不得。
然後胡子李被抓回來一頓毒打。聽看守人的意思,要不是因為近來人手稀缺,試圖逃跑的人指定是要被嚴加懲罰的,就不是一頓鞭笞這麼簡單了。不過後來,胡子李還是發起了熱,沒醫沒藥沒休息的,竟就這麼病死了。
郝老大幾人被帶到此地的時候全部被搜過了身,是一點銀錢都沒有,想要賄賂看守的人給胡子李買藥也不行、最後想要托他們給胡子李一個體麵的安葬也不行。
從那天起,跟著郝老大的幾個兄弟就變了態度,他們覺得原本好好兒的做遊俠兒便是了,為什麼要自己撞到這些事情裡頭來?現在沒了自由不說,連命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結果……老老實實煮鹽,命還是沒能保住。
郝老大是最早發現不對勁的,因為往常兩三個月會來一次運鹽的人,那時候忽然斷了聯係。看守的人也好似人心惶惶的,肯定是外頭出事情了。郝老大有考慮過,要不要帶著大家衝出去,但是這些年,不是沒有不認命的人——而那些不認命的唯一的結果就是先走一步去喝孟婆湯了。所以當他猶猶豫豫提出這個主意的時候,所有人都遠離了他一步,因為他們覺得郝老大是瘋了,就算打倒了看守的人,外頭還有邪門的礁石,沒有人能夠跑出去的。他們寧可日複一日地煮鹽,也許某一天會被看在老實的份上給放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