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半個月, 顧遇便頑強地從醫院裡爬了出來,拍胸膛跟陸沉保證,自己已經完全痊愈。
然後一回家, 轉頭就朝巴德中將唉聲歎氣, 長籲短歎, 有氣無力地稱自己還要在家躺上半個月才能回軍部。
早在劫持事件前, 顧遇便幻想軍部早早出件大事, 而後好好放他一個長假。結果誤打誤撞因禍得福, 還真叫他撞上了,有了光明正大翹班的借口,他怎麼可能不用?
反正現在回軍部也是處理一些不大不小、但就是極其麻煩的善後事宜。叫顧遇闖禍他很擅長, 叫他來善後, 那就比登天還難。
陸沉也擔心他的身體狀況,甚至覺得半個月還不夠,得多請幾個月才行。
幸而顧遇沒有被他家少將義正言辭的言語給騙倒,再度堅定表明自己的決心:“隻能曠半個月的工, 我還是一個要養家的蟲!”
陸沉:“……”
他捏捏顧遇的臉:“遇遇, 可真有誌氣。不過, 先在床上坐直再說這話比較好。”
顧遇正四仰八叉躺在被窩裡,告彆了醫院的消毒水氣味,滿足地呼吸著家裡的空氣,連一根手指都懶得動,聞言眨眨眼:“床——不是用來躺的嗎?”
陸沉正盤腿坐在他旁邊, 高挺鼻梁上架著光腦鏡片, 拿筆細微勾畫著。
顧遇半眯的眼要睜不睜, 窩在枕頭裡懶懶瞧著他拿筆的動作, 漸漸咦了一聲:“這不是少將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嗎?”
還正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個熟悉的機甲手辦?
白為底色, 關節處則以黑色相連,整體線條簡練疏落,但細節處可見繁複。
陸沉在草稿上已大致設定了骨節框架,整體基本已經成型,正在細筆豐富繁複處的機關。
聞言,他微側頭看過來,鏡片後垂下深邃的眸:“模型與實物區彆還是很大的,需要更多的細節和數據,測驗是否能夠真的運用到戰場上。”
顧遇眼睛亮了,連上半身都從床上撐起:“陸老師你給我設計的機甲,真的能造出來拿到戰場去?”
陸沉淡薄的唇抿了抿,見他這麼期待和欣喜,筆尖停了停:“原本作為生日禮物設計的時候,因為是模型,所以加了許多異想天開的想法。之後真的答應給你設計可供戰場使用的機甲時,我還想過另外設計一款更拿得準把握的出來。”
“但想了想,果然遇遇你還是更喜歡這一款吧。”
“不過可能會等上一段時間。”陸沉放下筆,揉揉他乖順柔軟的頭發,“有一些想法在現在的機甲領域還停留在理論階段,我得調試更多的細節和數據去論證。”
“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啊……”顧遇將手枕在腦後,再度無力地靠回枕頭上,仰望著陸沉,眼睛淡淡帶笑時映出了光。
“真期待這台機甲出現在我麵前的樣子。”他輕輕呢喃了一句,午後的微風卷起窗外的葉片,嘩啦啦響動,窗簾的陰影隨著風動一上一下,正是一天最好的午休時刻。
陸沉忍不住俯身,在他額頭落下輕柔一吻。
“睡吧,遇遇。”他低著沉冷溪石般的嗓音說,“午安。”
顧遇恍恍惚惚做了一場夢,在午後的陽光裡支離破碎,卻又清晰無比。
他像是在爬一階很長很長,永遠看不到儘頭的梯子。兩邊的看台上不時有看客在作噓聲,像在笑他徒勞無功,注定白費力氣也到不了儘頭。
顧遇張嘴想罵回這撥蟲。
你們爬都沒爬過,憑什麼說注定做不到。就算真的嘗試過,在將近我?
可梯子上風聲太盛,他一張口,風就全灌進了嘴裡,如同窒息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
夢裡的他不由生出一股委屈。
他前半生從來沒受過這種委屈,s級雄蟲的身份,貴族的出身,優渥的家庭與俊美過頭的外表,使得顧遇從小即使沒心沒肺,淡漠自私,也不會有任何蟲站出來指責他。
相反,無論是帝國法律,還是雄蟲保護協會,或是顧遇見到的幾乎所有蟲都會無限度包容他,嗬護他。就算有針對與不滿的,也多半來自同類的嫉妒。
顧遇沒有將這些蟲對他的看法納進眼裡,可並不影響他將此習以為常。
他的身後,還有很多蟲在勸他停下來,他們之中有顧遇不熟悉的麵孔,也有顧遇熟悉的麵孔。
他們將不聽勸的他視之為任性,比起以往,這次是超出他們容忍限度的任性。
顧遇聽見了他們的喊話,爬梯子也太累了,真的看不到儘頭,可他卻始終停不下腳步,因為有道聲音一直在上麵呼喚著他。
那聲音來自一個蟲,微弱且平常,遠遠不足身後所有蟲喊話的聲量,但卻在顧遇耳朵裡,莫名其妙地比一切雜音份量都要重。
他的陸少將,站在不遠處的梯子上,喊著“遇遇加油”。
偶爾他也會心疼地說:“遇遇,如果很累就停下吧,沒關係的。”
可顧遇仰頭望向他。
他和他永遠都差了那麼幾台階梯,陸沉讓他停下,可停下了——他怎麼上去,和他一直待在一起?
夢裡爬啊爬,永遠隔著幾階梯子的感覺實在太真實,顧遇涔著一頭冷汗醒來,臥室裡已有黃昏的光影長長投在地上,他撐起身時,半蓋的毯子從身上滑下。
他白色的發不知被誰解開,散落地鋪開在枕上。
顧遇下意識抬起左手,手中和身邊卻都空空如也。
剛從夢中驚醒,他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連拖鞋也顧不上穿,急切地想尋到失去的東西,赤腳從布滿餘暉的臥室裡奔了出來。
空氣裡彌漫著香甜的紅豆糯米粥的味道。
他頭發和衣服都是散亂的,眼神慌張無主地往下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忽然一切浮浮沉沉的心緒像落了地,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如癡了一般望著餐桌旁的陸沉。
陸沉正在胖乎乎和圓滾滾的協助下,將一桌子簡單卻豐盛的晚餐備好,舀出兩碗紅豆粥擺上。
圓滾滾聽到了樓上的響動,第一個抬起小圓腦袋,大眼睛亮了亮:“主人睡完午覺終於起來了!”
胖乎乎表示附議,這個“終於”用得好。
陸沉而後抬頭,夕陽餘暉透過他們家的大落地窗灑入,悉數披灑在他坐於輪椅中卻仍不失高大沉穩的身影上。
陸沉並未注意到顧遇是光著腳的,隻是見他愣愣的模樣,習以為常他家雄主平時睡昏了頭,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時的狀態。
“起來了?”陸沉按往常一樣問他,“正好,遇遇,快下樓洗洗手吃晚飯了。”
當晚入睡前,顧遇側身抱著懷裡的陸少將,久久沒有說話。
陸沉覺得他今下午做這夢實在投入太深,活像魔怔了一樣,從晚飯一直發呆到現在。
他轉過身來正麵對著顧遇,親親他嘴角,在關了燈後的黑暗裡問他:“是做了什麼噩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