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遙跑進廚房,緩了好一會兒,方又覺出莫名其妙。
跑什麼?
他心頭亂了一會子,立在灶台邊愣住半晌,才有些回神。
……跑都跑了,現在倒不好出去了。
那說是來做飯,該做點什麼?
蘇遙瞅了一圈灶台,開始犯愁。
說來,這可還是傅先生第一次正經來吃飯。
但家中偏偏不剩什麼好東西了,說要給阿言慶祝小試通過,因阿言昨日未回,他也沒買菜。
蘇遙數上一圈,在打鹵麵和黃燜雞之間糾結了一把。
還是選了黃燜雞。
打鹵麵太家常了,不是招待客人的飯食。
再說,和傅鴿子兩個人坐在一個屋子裡吃家常打鹵麵……
也有些怪怪的。
蘇遙再次想到方才莫名其妙的心跳感,一走神,切個土豆都險些切到手。
成安瞧得心下一慌:“公子怎麼了?要不彆做了,我出去買。”
怎麼了?
蘇遙自個兒也不知道。
他這才徹底回神,低頭瞧著切歪的土豆,索性一刀下去,劈成兩塊。
想不明白彆想了,再想連飯都不會做了。
蘇遙緩了口氣,集中精神做菜,好在並沒有出現把醋當成醬油,把糖當成鹽的手殘錯誤。
雖說去做廚師是當年意料之外的事,但蘇遙也是非常喜歡做飯的。
灶台邊騰起熱乎乎的水汽,成安幫忙掀開鍋蓋,晶亮飽滿的米粒,米飯燜好了。
雞肉也好了。
土豆綿軟,雞肉紅亮嫩滑,青椒吸滿濃鬱鹹香的湯汁,咬下去,還帶出些爽口的微辣。
蘇遙還放了油豆腐與金針菇,煮在濃香的湯汁中,爽滑不膩口。
雖說黃燜雞這菜簡單了點,但招待客人還是夠看的。
因傅先生在,成安不肯與他一起吃飯,隻尋出兩個大湯盆。一大盆肉,一大盆飯。
蘇遙笑笑:“瞧著你胃口倒是越來越好。”
“是公子做飯好吃。”成安笑嘻嘻,又趁蘇遙不注意,多拿了一雙筷子。
哪兒是我胃口好,給我暗衛兄弟留的飯。
成安幫忙把飯菜擺在花廳,就自去吃飯了。
蘇遙淨個手,到花廳時,傅陵已坐了片刻,正在看一遝書稿。
是許澤的畫稿。
昨日放在櫃台處,沒收起來,傅先生看到了。
蘇遙走近,先將燭台小心挪遠了些:“傅先生拿走再看吧,天黑傷眼睛。”
“看完了。”燈火搖曳,倒襯得傅陵眼神微微暗沉。
他挑出其中兩張:“這兩張,重新畫。”
蘇遙昨日匆匆看過一遭許澤的畫,許澤畫技出眾,他也未覺出有何不妥。
聽傅陵的語氣,卻像是不甚滿意。
蘇遙忙拿來看。
是兩張人像。
傅鶴台的《雲仙夢憶》中,主角江雲仙前世偶然救過一株水仙,此生這株水仙修成精,為了報恩,在書中幫過江雲仙兩次。
也就出場過兩回,但傅鴿子將這個角色形容得過於超凡脫俗,倒有極多的看官喜歡。
人美心善,又自帶仙氣與神秘感,自然很容易拉好感。
許澤單獨給這水仙精繪兩張圖,也是正常。
這畫,似乎也並無可指摘之處。
蘇遙拿著兩張圖仔細對了對,傅陵於對麵,瞅著這副情狀,眸色愈發深了些。
蘇遙瞧不出來,那兩張畫上的水仙精,與他很像。
五官並沒有多相同,隻是舉止神態表情……
傅鴿子第一眼就覺得像。
傅相堅信這絕對不是錯覺,是針對情敵的直覺。
他本人也極喜歡這個水仙精,不然不會花這麼大功夫去描述一個無關緊要的配角。
但就算要畫成蘇遙的模樣,也得他親手來畫,旁人畫算怎麼回事?
更何況,這繪本還要賣遍全舊京。
傅鴿子忍不住眸色一沉。
他念起整個舊京潛在的情敵,整個人的醋勁就又上來了。
蘇遙從兩張畫中間抬頭,就看見傅鴿子的臉,一寸一寸又一寸地黑下來。
這怎麼還能黑得這麼有層次感?
看來許澤家傳,還是不擅長畫人物。
蘇遙自覺也算通點書畫,並沒有瞧出一分瑕疵。
那果然還是傅鴿子眼光高。
他便忙笑笑:“傅先生瞧著不好,我這就與許先生說。隻是不知道——傅先生覺得,這畫該怎麼改?”
傅陵眼皮不抬:“畫得太好看了,改難看點。”
蘇遙:……啊?
蘇遙一時傻眼。
是我聽錯了嗎?
還……還有提這種要求的甲方爸爸?
傅鴿子,這是您親手寫的書吧?作者不該有親爹一樣的心嗎?
還有想自己親兒子難看點的。
蘇遙當真懷疑聽錯了,又與傅陵確認一遍:“傅先生是覺得,這角色不能這麼好看嗎?”
不能像你一樣好看。
傅陵頓了下:“就照著難看畫,能多難看多難看。”又補一句:“畫不來就彆畫了。”
蘇遙自然不知道傅鴿子吃著全舊京的無名飛醋,聽他語氣不善,隻能直接應下。
又暗歎一聲,傅鴿子是個神奇的人,早該見怪不怪的。
既如此,蘇遙又念起許澤:那該怎麼和許澤說?
甲方爸爸嫌你畫得太好看了,讓你改難看點,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這話說出口,蘇遙都覺得像自個兒在瞎編。
蘇遙再次感歎一句甲方真是個滿地奇葩的群體,將畫稿收起來,又讓一遭兒飯菜:“傅先生吃飯吧。”
夜色已低垂,暖風中飄著湯汁濃鬱鹹香的氣味。
肉香明顯緩和了吃貨鴿子的臉色,傅陵順勢讓上兩句,開始吃飯。
傅鴿子吃飯的模樣,還挺好看的。
上回瞧他把奶茶都喝出五分高貴冷豔,這回把黃燜雞也吃出了滿漢全席的感覺。
高門大戶的禮儀教得真好。
外室子的舉止也這麼文雅。
蘇遙從飯碗間抬頭,偷偷瞅了一眼,正暗自讚歎,卻正對上傅陵的目光。
傅陵抬眸:“蘇老板看什麼?”
蘇遙不知怎麼,就從他眼神中瞧出三分調笑。
他偷看被抓個現形,原是有些局促,但瞧見傅陵眸中的促狹,忽又生出些玩笑心思。
蘇遙把筷子一放:“我在想,若是傅先生肯露麵,舊京的看官肯定會以為,您就是活生生的江雲仙。”
岩岩若孤鬆之獨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懷。
真貼切。
《雲仙夢憶》中江雲仙的氣度,簡直就是照著傅鴿子本人寫的。
傅陵倒不意他大方承認偷看,微微一怔,隻覺得心下漫上無邊的歡喜。
他頓了下,卻反問:“蘇老板很喜歡江雲仙?”
“江雲仙如此豁達自在之人,世所罕見。”蘇遙比起喜歡,更多的是讚賞。
傅陵也瞧出來了,隻微微笑道:“看官都以為他超然物外,目不染塵,實際上他於紅塵俗世,也有一分牽掛。”
“是嗎?”蘇遙起了興趣。
好歹是風靡舊京的話本故事,蘇遙自然讀過。
怎麼,這是有隱藏劇情?
能和暢銷書作者聊一把創作,這頓飯吃得挺值。
傅陵勾起一抹笑意:“文章最後,真人要予江雲仙金丹,讓他留在世外仙境,他為什麼拒絕呢?”
這是整冊書中最亮眼的橋段了。
得仙人授而辭,江雲仙的豁達通透更上一層。
蘇遙順著方才的話推測:“那這麼說……他不想長生,是因為凡世中有牽掛之人——有心上人?”
傅陵笑了笑:“文章最後寫,江雲仙在平州客棧落腳,正逢夏家為小公子慶祝登科之喜。”
他頓了頓:“我沒有寫,夏家小公子出生之日,平州開了滿城的水仙。”
“是那個水仙精!”蘇遙一驚。
他順著這話捋上一遭,忽發覺,書中所有的伏筆暗線皆合上了。
怪不得……
當初人美心善的水仙精死了,蘇遙還看得頗為傷心。
原來還有這樣一樁後事。
傅鴿子不愧是名滿舊京的大大。
會寫!
見蘇遙驚喜,傅陵心下也滿足一二,隻繼續道:“本來這個故事,隻是他二人感情的開頭,後續還有此生的相遇,相識,相知,在一起後,又會……”
蘇遙聽得起勁:“那為何當初隻寫到這裡?”
“因為我不想寫了。”
傅鴿子的理由,十分簡潔明了,且理直氣壯。
蘇遙正在興頭上,突然就被潑了一頭涼水。
鴿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惡的生物。
統統都應該剁了紅燒!
鴿子本鴿還毫不羞愧:“我不寫,也是順理成章之事。當初這小水仙精死了,我聽聞,舊京的看官們哭得一片一片的。既然都死成心頭白月光了,也彆轉世接著寫了,不然多浪費他們的感情……”
蘇遙的廚師之魂快要壓不住了。
咕咕咕的鴿子有人管嗎?
沒人管我要燉了!
蘇遙勉強壓住上去掐著傅鴿子脖子逼他寫文的衝動,端出職業假笑:“傅先生快吃飯吧,我還切了些水果,正好飯後吃。”
傅陵一頓。
怎麼了這是?
聊得好好的,突然有催人快點走的意思?
蘇遙:彆吃了,快給我回鴿子窩碼字!
傅陵難得地不明所以,順著蘇遙的安排被攆出門的時候,還有些糊塗。
水仙精和江雲仙的暗示,也不知道蘇遙聽懂了沒。
瞧著沒聽懂。
還有點生氣。
洞察人心的傅相頭一回覺得,栽了一大坑,並且還不懂是怎麼栽的。
蘇遙讓鴿子氣著了,因而第二日為阿言慶祝的菜,一道都沒給傅陵送。
成安悻悻地將食盒收起來:“公子,不給傅先生送嗎?”
蘇遙默了下:“我專給阿言做的菜,不給旁人吃。”
蘇遙轉身將一勺子熱油潑在水煮肉片上,辣椒花椒蒜末的撲鼻香氣頓時飄散開來。
成安……成安替大公子憂傷了一秒,瞬間開心。
那給我暗衛兄弟多盛點。
蘇遙平素吃的菜很豐盛很補很……總之不是暗衛應該經常吃的東西。
但成安總喜歡給他留。
暗衛丙每次基本上都等於,看著成安再吃一頓。
蘇遙胖得不明顯,成安來了這一月半,倒胖了不少。
暗衛丙瞧著成安埋頭吃魚片的模樣,又給自家大公子加一遍油。
快點把蘇老板拐回府。
這麼好的人,你不下手,就被旁人搶走了。
暗衛丙說的就是那位前來的許先生。
謝夫子與白大夫雖然人很好,對蘇老板也很有意思,但蘇老板明顯並未動心。
這位許先生,就不一樣了。
蘇老板對他,可明顯上心多了。
蘇遙是出於對他身世的同理心。
他自我代入,總覺得許澤像當初的自己。
便忍不住多去幫扶。
許澤午後前來,蘇遙正等著他,雖然措過一肚子詞,最後還是如實道:“傅先生的意思,是麻煩你把這兩張畫,改……改難看點。”
雖然這個要求聽起來很像我瞎編的。
但它確實是傅鴿子的親口要求。
許澤瞧一眼,卻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詫異,隻是默了默。
許澤那日交完畫稿,才想到這繪本是要滿舊京地賣,也生出許多不自在。
這兩張圖,他作畫時代入得那樣動情,傅先生能看出來也正常。
雖然兩個人的想法一致,但出於對情敵的天然敵意,許澤仍是不痛快。
他聲音低了些:“我明白,馬上就能改好。”
這也能明白?
明白了啥?
文化人果然都在異次元交流。
蘇遙自詡沒文人墨客的境界,隻能直接點頭:“好,那許先生儘快,我已經約好謝氏刻坊。早些成書,也好早些售賣。”
許澤頓了頓,將兩張畫稿推給蘇遙:“蘇老板覺得,這兩張畫得還能過眼嗎?”
蘇遙自然瞧著好,又怕他是被傅鴿子打擊到,忙笑道:“畫得特彆好。旁人是如何看,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歡。”
許澤仔細聽他的語氣。
果然沒看出來畫得是誰。
許澤默了下:“這兩張畫既不能用,便送給蘇老板吧。”
想了想,又補一句:“蘇老板此處,尚沒有我的畫。改日我得閒,與蘇老板多畫幾幅,也裝點一下門麵。”
這感情好。
許澤的畫是很值錢的。
蘇遙想到此處,又笑著罵自己兩句:做生意做瘋魔了,什麼事都先想著錢。
他謝過許澤的好意,又給他包上些許點心。
這小孩太瘦了。
成安頗有些不情願,幫忙包食盒時,也終於後知後覺地生出危機感:還以為蘇老板隻給我們主子送吃食呢。
成安正吐著槽,卻又見蘇遙包了一盒:“你去一趟謝氏刻坊,把這個送給劉掌櫃。”
琳娘是大掌櫃,忙得厲害,況且上回退親之事後,還沒能說得上話,終究不方便見麵。
蘇遙前些日子要與謝氏刻坊談繡本,卻不想今早二掌櫃劉其親自來了,說蘇氏書鋪的出本,以後都是他來管。
從前也並非沒往來過,隻是此番,劉掌櫃的態度不大好。
劉掌櫃是個很會做生意之人,但有個毛病,斤斤計較又吝嗇小氣。
琳娘非要安排他親自接管蘇氏書鋪的事,要求最好的做工,卻又不肯抬價格,直把劉掌櫃氣了個半死,一連在家中罵了好幾日:“有錢不賺,白拿著好生意去貼補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情……”
但謝家是他的主家,他的身契都在琳娘手裡,倒敢怒不敢言。
單子還得排第一個,東西還得照著最好的做,價錢還不能多收。
劉掌櫃憋屈,隻能給蘇遙擺擺臉色了。
蘇遙卻是個講究情麵之人。
隻想著繡本原就麻煩得很,刻坊中費工夫,他又要得急,既聊得不是很愉快,還是補點東西吧。
蘇遙此時尚不知有劉掌櫃對他千恩萬謝的那一日,隻吩咐成安:“就說我新做得些點心,請劉掌櫃嘗嘗。”
又囑咐:“彆送錯了人。”
成安玩笑:“都見過兩回了,哪兒還能送錯人?”
成安做事又穩妥又利索。
蘇遙也放心,正收拾碟子,卻又瞧見腳邊落了一物。
蘇遙撿起一看,是個穿烏金線的墨玉墜子。
像是個扇墜子。
成安瞧一眼:“呀,這不是傅先生的東西嗎?”
墨玉雕祥雲,紋理已然難得,做工也精細。
這麼華貴的物件,確實像傅鴿子用得起的。
“你從前在傅府見過?是傅先生的嗎?”蘇遙確認一下。鋪中也常有其他身份貴重的客人,彆誤領了。
這玉還是傅陵少年時候親手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