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不會認錯,隻點頭。
蘇遙遞給他:“那你順路給傅先生還回去罷。”
成安在蘇遙處待得頗有些樂不思蜀:“我不想見傅先生。”
見了又得挨罵。
成安每次和傅陵回話,都是從自我檢討開始。
成安委屈。
又推蘇遙:“這東西貴重,我拿著還回去也不像話。公子你去吧。”
大公子肯定等著見你呢。
“行。”
成安說得有道理,丟了還不知道多少錢,還是走一趟吧。
從上回在傅宅外遇見鄭府尹之後,蘇遙便再沒去過。
因上次太子歌妓之事,鄭府尹已經被撤職了。
舊京新換的府尹姓宋,據說是先帝時的一屆探花,很有才華的一位老臣。
蘇遙等舊京平民還沒有見過。
不日就是立夏,傅宅周遭的花木愈發鬱鬱蔥蔥,長著熱烈而茂盛的生機。
延慶坊人少,不知名的鳥雀嘰嘰喳喳,在蘇遙身邊蹦來蹦去。
吳叔往門口一站,便瞧見蘇老板緩緩而來。
午後日光澄澈透亮,映得蘇遙膚色越發白皙。臨近夏日的天氣,已有些灼熱,日頭自樹梢落下,蘇遙額上現出薄薄一層輕汗。
蘇老板的氣色越發好了。
吳叔遠遠一瞧,隻感歎,幸好蘇老板是生在舊京,這要是在京中,大公子都不一定有機會下手。
吳叔忙迎著人上前幾步:“蘇老板有禮。是來找我們公子的嗎?”
蘇遙見個禮:“昨日傅先生有件東西落在我鋪中,我來還。”
蘇遙正想把扇墜子給吳叔,吳叔卻不接:“蘇老板親自還給我們公子吧。這東西貴重,在我這一環丟了,說不清的。”
哪就這樣小心了。
蘇遙隻得隨他進去。
傅宅竟還有旁人。
日光篩下影影綽綽的一地花木,紫薇花還開得正好,粉粉紫紫的一院子。
院中小石桌上坐著傅陵,正與另一位年長許多的文士下棋。
那人雖然年歲大些,模樣卻極其周正,氣度儒雅,眉目潤朗,未語先笑,蘇遙隻瞧一眼,便能想得到,若是年輕時候,這得是何等風華絕代的人物。
也不用年輕,宋大人如今也美名不減當年。
京城非官方的美男子排行榜上,隻有宋矜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年年壓著一群毛頭小子。
畢竟是當年高中探花後,被京中貴女的香囊砸了好幾條街的人。
而後國朝再也沒出過這般俊俏的探花郎,京中閨閣之間還惋惜了許多年。
蘇遙瞧見有客人在,便不欲多待,與二人遠遠見禮。
正要拿出東西就走,傅陵卻留他:“我和夫子這局棋快下完了,蘇老板與我們做個見證。已從一局一勝拖到三局兩勝,如今又說五局三勝。”
傅陵稍稍蹙眉:“夫子再不肯認,今兒怕是要下個沒完沒了。”
宋矜抬眸瞧蘇遙一眼,似乎笑了一下:“你如今年歲見長,就這麼和人一起欺負先生?”
二人說著,手上卻沒停。
以蘇遙的下棋水平來看,這走棋已是神仙打架了。
吳叔與蘇遙上一盞龍井,蘇遙一杯見底,棋局勝負已分。
白子無力回天,蘇遙便瞧見傅陵的這位夫子,開始丟手:“這局不算,我們七局四勝。”
傅陵啜口茶:“夫子,輸了就是輸了。”又無奈:“你平素和我耍賴也就罷了,這還有旁人在呢。”
“就是說呢。”
宋矜回眸,仔細看了蘇遙一眼,“這局不算,可不正是小美人讓我分心了嗎?”
蘇遙先是讓他笑得愣了下神,又讓他這稱呼喊得愣了下神。
是傅鴿子的老師嗎?
這性子和傅鴿子……可一點也不像啊。
宋矜喊一聲逗了下傅鴿子,瞧見傅陵眸色微沉,隻覺得好笑:“小美人是我這學生的朋友?會下棋嗎?”
蘇遙正不知如何作答,便聽見傅陵聲音低沉:“夫子。”
這小孩從小就這樣。
不爽了就喊人大名,對自個兒老師不爽了就聲音沉沉地喊一句“夫子”。
宋矜十分大度地應了聲,把人惹毛後,又十分開心,便改了口:“蘇老板來找我這學生做什麼?”
傅陵沒有介紹,蘇遙也不知該喊什麼,隻能道:“見過先生。我來還傅先生的東西。”
說罷,取出扇墜子。
宋矜眉頭微微一蹙,不由瞧向傅陵,卻見他並無任何動靜。
蘇遙掌心托著扇墜子:“我看過一眼,是線有些鬆。”
傅陵神色如常,收入懷中:“多謝蘇老板。”
“應該的。”
蘇遙笑笑,“還要與傅先生說一聲,許先生答應改畫,大抵明日會給您送來瞧一眼。若是行,繡本便要開始做了。”
傅陵“嗯”一聲,點頭:“蘇老板辛苦。”
蘇遙望向宋矜,笑道:“那先生與傅先生敘話,我鋪中尚有事,要早些回去。”
他告辭,起身時袖口卻被掛了下,嘩啦掉出兩張畫。
正是許澤畫的水仙精。
傅陵眼神猛然一沉,宋矜目光頗為玩味。
傅陵緩和語氣:“蘇老板怎麼隨身帶著畫稿?”
又不滿:“廢稿怎麼還留著?”
蘇遙正要拾起來,卻搶先一步,被宋矜撿走了。
蘇遙隻能溫和笑笑:“許先生對這兩張,似乎也不太滿意。但我瞧著挺好,他便送我了。”
剛才隨手收起來,忘記放在家中,竟帶了出來。
宋矜是如何聰敏的人物,隻瞄上兩眼,眸中玩味更甚。
他瞧向傅陵:“我倒是不知,舊京何時有這般出類拔萃的畫師了?”
傅陵麵色不善:“我也瞧著畫功出眾。夫子不如把畫給我,我的廢稿我收藏。”
宋矜自然不肯,笑道:“這畫中人的風姿如此超凡脫俗——”
他故意頓了下:“這世上若真有這般人物,那我可要散儘家財千方百計地見一麵。如今拿到這畫像,有個詞叫什麼來著……”
宋矜彎起眉眼:“愛不釋手,就是這個詞。”
傅陵心道我這夫子怕不是故意來氣死我的,一邊又深知宋矜的脾性,不能與他較真,隻好保持黑臉沉默。
蘇遙左右瞧瞧,笑道:“那,先生既然喜歡,便送與先生吧。”
宋矜還要說話:“這不妥吧?不是許先生‘特意’專送蘇老板的嗎?”
傅陵聽見他的聲音就心梗,沉聲開口:“蘇老板既舍得割愛,夫子就拿好了。蘇老板雖然好說話,夫子也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傅陵這話說重了,宋矜就偏要氣他:“是嗎?但分明就是許先生‘特意’送蘇老板之物,我怎好橫刀奪愛?還是還給蘇老板得好。”
傅陵的麵色冷得快結冰了。
蘇遙不大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但傅陵這個臉色,他還挺明白的。
傅鴿子生氣了。
撤。
蘇遙笑道:“先生喜歡,送給先生便是。左右我與這位許畫師相熟,想要畫作,很容易得。”
宋矜不依不饒地逗傅陵:“看來蘇老板與許先生,關係挺親近。”
鴿子好像快炸了。
說多錯多,蘇遙隨口敷衍兩句話,快步抬腿走了。
院中清靜兩分,傅陵眼皮不抬:“夫子開心了嗎?”
宋矜瞧他滿臉都寫著“快點滾”,好整以暇地笑笑:“我開不開心不要緊,要緊的是——”
“你家這蘇老板,外頭挺多人惦記啊。”
傅陵深吸一口氣。
從小被宋矜教到大,脾性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夫子真是太懂怎麼氣人了。
宋矜看他當真不悅,才正經兩分:“我不也是好心提醒你麼?”
“好不好心,夫子自個兒清楚。”傅陵眼皮不抬。
還真把人惹毛了。
宋矜給他倒茶:“彆跟我鬨脾氣。”
傅陵也不會真和自己老師生氣,順手接過:“吳叔把人領進來,就是想給夫子看一眼。夫子瞧著,人怎麼樣?”
宋矜頓一下,眉眼彎彎:“比你好看。”
傅陵眸中蘊出淡淡笑意,又道:“夫子滿意就好。擇日不如撞日,這便算夫子見過了。”
“我若是不滿意呢?”
宋矜方問出口,便想到,以傅陵那麼毒的眼光,能放在心上之人,旁人不可能不滿意。
他默了下,語氣終於正經兩分:“雖然你肯定自有主意,我隻與你說一句。你有眼光,但也彆把旁人當瞎子。”
又回味一下,笑道:“我可看著,人家眼裡根本沒你。”
傅陵不鹹不淡:“有夫子這幅人樣子在這,旁人哪會看我?”
“彆。”
宋矜抿口茶,“你拐不走人,是你沒本事,彆攀扯我。”
又點點桌子:“想要人,得多上點心。”
傅陵默一下。
宋矜也提醒到位了,成不成的,還是得看緣分。
院中靜一下,宋矜又念起:“那塊玉,你又拿出來了?”
傅陵淡淡道:“我喜歡。”
宋矜“嗯”一聲,想試探一句,思索片刻,又作罷了。
傅陵飲了口茶,提起:“陸嶼有沒有和夫子說過書院這次小試的第二名,蘇言?”
“提過了。”
宋矜默了默,“我去看過試卷,確然出類拔萃,他不在頭名,是你故意壓了。”
頓了下:“單論一篇賦文,看不出什麼。這孩子又寫的館閣,方塊字都長得一樣。我說不好是不是。”
傅陵默了下:“如果他是,蘇遙還什麼都不知道。”
宋矜卻笑了笑:“若他是,就合該小皇孫先被我們尋到。”
說著,又頗為恨鐵不成鋼:“你既認識人家蘇老板,平素怎麼不多走動?這回還是陸嶼先察覺的。”
還補一句:“怪不得認識這麼久了,人家心裡還沒你。連情敵都擺不平,要你何用?”
傅陵讓他劈頭蓋臉地罵一頓,送人走了,又抱起桂皮。
桂皮毛絨絨的,又吃又睡一個春天,愈發滾圓。
傅陵抱著沉重的一大坨坐在院中,明晃晃的日頭自樹影之間灑下,吳叔跑來:“公子,收了封信。”
傅陵略有心堵,隻道:“念吧。”
吳叔本想說這信奇怪,信封沒有字,卻也並非平素密信的製式。
但傅陵似乎心情不佳,吳叔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拆開信封。
“世兄敬啟。前日聽聞世兄急病,心急如焚,然礙於男女大防,未曾親往探看,望世兄一切安好。”
這信好生奇怪。
吳叔接著讀:“昔年父母之命,不知世兄還曾記得否?締結良姻,乃兩姓之喜。遙想孩提時期,曾與世兄共讀家塾,時年尚小,常有逾矩之處,承蒙蘇世伯蘇伯母與世兄不棄……”
吳叔頓了下。
這是給蘇老板的信?
吳叔停住,去看傅陵,卻發覺傅陵麵色黑沉。
……也是。
蘇老板竟然是有婚約的嗎?
吳叔突然有些手抖。
千算萬算,萬萬沒算到有婚約。
怎麼……這要不是送信送錯了,我們大公子還不知道這事呢。
送信這事,還得從成安去謝氏刻坊送點心說起。
成安把點心送到謝氏刻坊,正趕上刻坊發喜糖,說是謝家大小姐要成婚了。
成安蹭著吃上兩口,回書鋪時,卻見一個眼生的小廝立在門口。
櫃台放著一盒子喜糖,他手中拿著封信,隻道:“這封信是我家小姐吩咐,要送給蘇老板。”
成安要接,那小廝卻直頭直腦的,不肯給:“我家小姐說了,這信得親手交到蘇公子或者齊伯的手中。”
蘇老板不在,齊伯也出門了。
隻有阿言在看店,阿言無奈道:“方才我要了,他也不肯給。”
這小廝年歲小,瞧著還特彆地軸。
成安隻能道:“我家公子一會兒就回,你等一等?”
“已經等許久了,等我回去糖都發沒了。”小廝著急,“蘇老板去哪兒了?”
阿言並不知道傅陵住處,成安便仔細告訴他。
瞧他呆頭呆腦,還說了好幾遍。
小廝應聲,忙忙地跑了。
成安瞧他飛快的身影,不由擔憂:“又不認識咱們公子,彆送錯了。”
阿言笑道:“你方才不說了嗎?公子好認極了,長得最好看的那個就是。”
誰知道,這呆呆的小廝壓根沒有照著這個標準找。
他跑來傅宅,吳叔剛送宋矜走。
小廝著急回去,遠遠瞧見門口立著一老人,隻道一定是齊伯了。
大小姐說蘇公子身子不好,齊伯一般都不敢離開他身側。
這定然就是了。
他把信交給吳叔:“這是我家送給你家公子的信。”
大小姐囑咐了不能張揚,他索性連名姓也沒報。
吳叔接過信,一臉茫然。
話說得沒頭沒尾,還送完就跑了。
誰家的仆從,做事這樣不得力?
吳叔奇怪,又擔心是出了什麼要緊秘事,忙拿進去了。
然後便有了方才之事。
吳叔偷偷瞧傅陵一眼,心中一個哆嗦,忙低頭,飛快地把信翻上一遍。
是退親!是退親!是退親!
大公子,這是退親的信!
吳叔提到嗓子眼的心驀然歸了位。
琳娘快要成婚了,籌備婚事忙得腳不沾地,又想起上回答應嬤嬤要書信說定退親,還沒辦。
她忙裡偷閒地寫了一封。
因寫得匆忙,基本屬於想到哪裡寫到哪裡,寫完就趕緊發出去了。
偏她的丫鬟躲懶,天氣熱了,不肯出門,隻隨手尋了個人。
吳叔不由吐槽:退親不在第一句說清楚,這開頭搞得像要成婚了一樣。
他緩了緩神色,與傅陵說了信上之事。
傅陵接過信,掃了兩眼,麵色卻未改善。
吳叔:……?
公子,是退親!退親!
不要緊的!蘇老板還是你的白菜!
吳叔隻覺得整個院子的氣壓都低了,然後就見傅陵招手。
暗衛乙出現:“主子。”
傅陵淡淡開口:“你去把正房和廚房的房頂/弄塌。”
暗衛乙:……啊?
傅陵冷冷道:“聽不懂嗎?”
“是。”暗衛乙忙應了一聲。
應完又頗有些猶豫:我是耳朵有毛病了,還是腦子有毛病了?!
吳叔聽得一愣一愣的:“……公子,咱們以後怎麼住啊?”
傅陵平心靜氣:“不住這兒了,收拾東西走。”
不是說我走動少出現次數少離得太遠麼?
今兒下午宋矜真的刺激到傅相了。
這昔年婚約更是讓傅相明白,他不動手,全天下都在覬覦他的白菜。
指不定在他還不知道的時候,白菜就被旁人挖跑了。
傅相一直在蘇遙一事上有耐心,此時他方發覺,耐心沒用。
徐徐圖之?
不。
先下手為強才是傅相一向的風格。
延慶坊的居民隻在暮春時節聽見轟然兩聲巨響,半個時辰後,蘇遙正要關鋪子,便瞧見傅陵來了。
還大包小包拖著行李。
蘇遙:“傅先生這是……?”
傅陵在春日斜陽中勾起一抹笑意:“我家房子突然塌了,求蘇老板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