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錢大人說罷一句“沒什麼要緊事”後,便好整以暇地坐在蘇遙店中,喝茶。
也不知有沒有喝出什麼花來。
半晌也不說話,隻晾著蘇遙。
成安打眼一瞧,便知這是故意找茬的架勢。
我家蘇老板都站半晌了。
到底說不說話,不說趕緊滾。
成安又給暗衛丙使個眼色:快去把大公子請回來。
怎麼大公子一出門便有人上門找事,真會挑時……
成安念及此處,驀然心驚。
這該不是故意挑的時辰吧?
故意的。
為什麼?
但成安一向待在傅陵身邊,往來之人皆是宋矜這個級彆。
錢大人這等小嘍囉,後麵是什麼背景關係,他還真不知。
蘇遙也不知。
蘇氏書鋪一向於舊京排不上號,又規矩做生意,平素也用不著同校對司攀關係。
也攀不上關係。
既沒什麼關係,為什麼突然上門呢?
蘇遙雖是位舉子,但錢大人已是官場中人。
即便品級低,也能壓住蘇遙這種無權無勢的平頭小老百姓了。
蘇遙隻好打起精神應付。
正細細琢磨,近日是否得罪過何人,這位錢大人一杯茶終於喝夠了。
他生得一副隨和客氣的好人臉,眼神中卻總露出微微的刻薄與輕蔑,讓蘇遙覺得十分彆扭。
錢大人慢條斯理地放下瓷盞:“蘇老板家的茶飲不錯。”
蘇遙略微笑笑:“大人謬讚,都是些常見茶飲。”
“怎麼是我謬讚呢?”
錢大人抬眼笑笑,“蘇老板家的茶飲一傳十,十傳百地好,比您這書鋪中的書,都還有名呢。”
陰陽怪氣大師。
成安最討厭話裡有話的語氣。
但他尚有分寸。
還不清楚此人上頭的背景,不能輕易得罪。牽一發動全身,萬一後頭勢大,是給蘇老板和大公子惹麻煩。
傅相身邊待久了,成安還是謹慎清醒。
他既不能動,便隻能指望自家傅相趕緊回來。
但傅陵今日不止去了延慶坊的百寶閣。
小傅大人有數件朝中要緊事找他,暗衛丙趕到百寶閣,根本未尋到人。
暗衛丙隻得聯係其他暗衛,在外頭急得一腦門子汗。
他這廂急,書鋪中,錢大人依舊不緊不慢地與蘇遙東拉西扯,還數次三番地提及皇親國戚。
蘇遙很有分寸,相關話題一律不接口。
不得不說,錢大人很會問。
但蘇遙敏感度很高,且慣會打太極的。
來往數次後,錢大人明顯有些薄怒,斂去笑意:“閒談而已,蘇老板如此敷衍,是不想與本官聊天?”
蘇遙溫和笑笑:“事及貴人,非我一介草民可議論。”
“說兩句能如何?天高皇帝遠,還能有誰把蘇老板怎麼樣不成?”錢大人抬眸一笑。
蘇遙也笑:“大人說得是,自然不能如何。但我素來少出門,於君上國事,所知實在不多,隻怕聊不得什麼。”
錢大人自他口中撬不出半個字,眼下蘇遙又搬出“一問三不知”,錢大人眸中陰沉明顯一閃而過。
蘇遙隻當未看見。
錢大人瞧見他一副心平氣和的溫雅麵容,便滿肚子暗火。
他頓了頓,勾起一抹笑意:“聊這麼久,我也渴了。蘇老板家的茶飲既好,再給我倒一杯吧。”
他隨手一指:“就那個,甜牛乳茶。”
甜牛乳茶前店已沒了,得去後廚倒。
蘇遙客氣地應一聲。
錢大人伸手將瓷盞遞過來。
蘇遙伸手去接,成安正瞧出不好,尚未來得及托住,這瓷盞就趕在蘇遙堪堪碰到之前,“哐啷”一聲,於地上摔得粉碎。
餘下茶水都濺蘇遙一袍角。
成安就很想濺這人一身血。
錢大人裝模作樣地笑笑:“呦,杯子摔了。”
蘇遙不動聲色:“驚著大人了,我給大人換一杯。”
他轉身要去再倒一杯茶,錢大人身後的老仆卻開口:“蘇老板,碎瓷盞還在地上呢。”
這老仆低聲順眼,語氣也恭順,但話一出口,就是討人厭。
成安壓下一肚子火,忙上前一步,笑笑:“我這就給大人收拾乾淨了。”
錢大人瞧他一眼:“我還等著茶緩緩口渴。”
成安心內一怒。
方才見此人專來找茬,蘇遙便讓齊伯回後院了。
眼下隻有蘇遙和成安在,這人又攔著成安不讓動。
怎麼著,濺我家蘇老板一身茶水,還想我家蘇老板給你收拾碎瓷片?
我們家傅相都捧在心尖上的人,就憑你也敢欺負?
不就是仗著身在校對司,我家蘇老板不能得罪你麼?
成安越想越窩火,又不得發作,隻能強壓住火氣笑笑:“我馬上給大人收拾乾淨,再給您倒一杯熱熱的茶來。”
錢大人卻隻不答話。
那老仆低眉順眼:“蘇老板家的下人很是沒規矩。主子還在這站著,哪有一個下人插話的道理?”
宰相門房還七品官,從前即便在京中,敢給成安臉色瞧的人也不多。
成安暗怒,蘇遙隻得與他悄悄使個眼色,讓他離開。
這人專門來找茬,怕是不好打發。
校對司卡著刊物出版,書綱過不過,左右全憑校對司一句話。這若是結梁子,蘇氏書鋪真沒法做生意了。
蘇遙隻得先忍下。
不過收拾打掃,又不是要命之事。
蘇遙便吩咐成安去倒茶,兀自蹲下整理碎瓷片。
成安自然擔心,但那錢大人又開口:“你不去倒茶,還杵在這兒做什麼?”
成安:蘇老板要有一點事,你就死了。
他擔憂地瞧了瞧收拾的蘇遙,忿忿不平地離開了。
錢大人想是慣會做這種於旁人家中砸杯子之事。
好好的一個瓷盞摔得粉碎粉碎。
蘇遙低頭小心撿一會子,還沒撿乾淨。
錢大人居高臨下地瞧他一眼,又笑笑:“近來有位三江先生很有名氣,聽說他的話本隻在蘇老板店中賣?”
蘇遙客氣:“大人說得是《海棠綺夢傳》?”
“正是呢,就叫這個名兒。”
錢大人再瞧他一眼,吩咐身後老仆,“去給我拿一本看看。”
這老仆應一聲。
書鋪中寬敞得很,這人卻非要從蹲著的蘇遙身邊過。
蘇遙忙讓開,卻仍是讓這人撞了下。
有個大瓷片,不知為何,正出現在蘇遙手邊,刷一下劃個大口子。
蘇遙一蹙眉,左手上便滲出一道鮮紅血跡。
錢大人頓一下:“呀,家仆年邁眼花,不小心撞著蘇老板了。”
這口子還有些深。
蘇遙微微皺眉,有點疼。
成安飛一般地去倒茶,飛一般地跑回來,到底還是瞧見蘇遙手上一個大口子。
成安將茶往桌上一放,忙忙地將蘇遙扶起來:姓錢的,你真的死了。
錢大人隻笑笑:“蘇老板還是讀書人,下人的活,一點也不會做。”
蘇遙再好脾氣,也不想說話了。
錢大人又瞧過來:“蘇老板不快去包紮一下,站著做什麼?你還在這兒陪我,讓旁人瞧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在為難蘇老板。”
他大爺式地往店中一坐,早沒有了其他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