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的幻象消失了。
人們恢複了往日淡漠麻木的模樣。
阿白搖了搖腦袋,從愣怔中回過神來:“我知道了。”
薛琰不解。
“是河神, 河神在給我們指路。”阿白握緊薛琰的掌心, 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往前跑, 他口袋裡的符紙在不停震動, 幾乎要呼之欲出了。
他們行了將近半柱香的路,符紙終於不動了。
阿白站在正紅朱漆的大門前愣了神,上麵懸著雕刻著金色草字的木匾, 白玉階上到處是散落的紅樹葉, 兩邊各站著一個護衛,眼睛直直看著前方, 神情肅然。
這才是伍賈萬住的府邸, 比起蕭瑟的院落, 要有人味多了。
阿白踩著草鞋上前兩步,護衛立即擋住了他, 還以為是個小乞丐, 便皺著眉遣散:“去去去,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是故蟬山寨裡的。”阿白學聰明了,眯著眼試探道:“寨主讓我送點東西給新進門的夫人。”
“就你?”護衛上下打量他。
阿白鎮定坦蕩,完全沒有說謊的樣子。
良久, 護衛終於鬆了口:“我進去問問。”
大門緩緩打開, 阿白踮起腳尖,翹首以盼。
護衛很快就回來了, 一臉地不耐煩:“她身體不舒服, 不見。”
說罷, 便要將大門關上。
阿白急了,硬是將身子擠了進來,問:“身體不舒服,連弟弟都不願見嗎?”
護衛的手一頓,抬眸看他一眼:“你是她弟弟?”
阿白點了點頭。
那護衛的神情有些鬆動,另一個見形勢不對,連忙阻止了同伴:“等等,同情心可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鎮裡攀親帶故多了去了,你又怎麼知道,他是新夫人的弟弟?你幫了他的忙,到時候出了事,誰來幫你?”
一番話似乎說到護衛的心坎裡去了,鬆動的神情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快走吧。”他說:“這裡不歡迎你。”
“姐姐肯定在裡麵。”阿白蹲下身,托著下巴,思考道:“我們得想個辦法,混進去。”
然而還沒等他把辦法想出來,大門再次悠悠敞開,發出了清脆地、“咯吱咯吱”地聲音。
一個花甲老頭站在阿白眼前,他穿著細絹做的長褲,腰帶上彆著一串鳳凰圖案的玉佩,鳳凰被囚禁在牢籠中,痛苦地仰起頭掙紮,讓人瞧上去,便有些不適,老人的頭發白了半邊,眼睛小而銳利,但臉色不大好,蒼白暗沉,嘴唇泛著青紫,好像是缺氧的狀態,他居高臨下的打量阿白,道:“你是明珠的弟弟?”
細小的眼睛泛著淡淡的鄙視。
“你是伍賈萬?”阿白站起身,警惕道。
伍賈萬身邊的仆人,陰陽怪氣地嘲諷:“沒有眼力見的東西,果然是山中惡霸的兒子,沒讀過書,識不了幾個字,連姐夫都不會喊一聲。”
阿白臉色一變,怒道:“我才沒有你這麼老的姐夫!”
仆人忿忿不平,伍賈萬的神色未變,他冷漠地挺著背,說道:“本來我不想見你,但昨天聽說有小童闖進了我鎮北的院子,就想把話說個明白。”
阿白咬著唇,那種不詳的預感再次湧上心頭。
“……什麼話?”
“你的姐姐,噢,就是明珠,她是你爹賣給我的。”
他牽起滿是皺紋的嘴角,看著阿白一點一點睜大的眼睛,繼續道:“我花了五十兩真金白銀,要了你姐姐的命——”
說罷,便回頭,對著家仆說:“把契約書拿過來。”
家仆畢恭畢敬遞上一張紙,伍賈萬眼神示意,他便冷哼一聲,把契約書扔給了阿白。
阿白撿起契約書,卷在手心裡,搖了搖頭:“我不信你們,我隻相信我姐姐。”
“該說的我都說了,由不得你不信。”
伍賈萬身後,湧來五六個家仆,將他團團包圍。
“到底也是親家,我不想把事情弄的太難看。”伍賈萬斜了一眼他那幾個家仆,命令道:“故蟬寨的小少爺迷路了,不知怎麼走到了我們鎮裡,剛巧被你們撞上,就順便送他回家。”
家仆們垂下頭,恭敬地稱是。
“你想送我回去?”阿白像隻纏鬥的公雞,把頭昂得高高的:“你想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嗎?”
伍賈萬拄著拐杖,轉過身,淡淡道:“先捂住他的嘴,再送他回去。”
阿白被推搡著扔進了轎子裡,四個大漢強行抬起轎子,往鎮外走去。
“薛琰……薛琰……”阿白拉住薛琰的手,眸子裡滿是忐忑和緊張:“你要幫幫我……幫幫我……”
薛琰也不知道怎麼幫他,隻好把周身的煞氣向外散去一些,沒想到轎子停了下來,窗外抬轎的四個大漢,仿佛被掐住了喉嚨,憋著氣,臉色慢慢變得青紫,薛琰見快死人了,趕忙收斂了身上的氣息,就在這一瞬間,阿白已經從轎上逃走。
——他完全沒有受到煞氣的影響。
為什麼?他的體質和彆人不同嗎?
薛琰愣了愣,飄忽著跟上阿白。
阿白拚了命地往府裡衝,伍賈萬府邸的大門也不是一直關上的,丫鬟婆子時常進進出出,他便是照準了空隙,一溜煙跑了進去,門口的護衛要追,另一護衛抓住了他的手臂,搖了搖頭。
“算了吧。”
“你這是失職!”護衛甩開手,沒好氣地道。
“他也怪可憐的,想要看,就讓他看吧。”
護衛沉默了,良久,才發出一聲長歎:“是啊,說到底,也是最後一麵了。”
阿白像隻奔跑的兔子,打開了一間又一間紅木門。
伍賈萬氣急敗壞地跺腳,嘶啞地喊道:“快給我攔住他!”
事發突然,家仆還在趕來的路上,丫鬟婆子根本阻止不了他的橫衝直撞。
終於,他找到了明珠。
明珠住的院子清雅寂靜,左邊是一條幽深的竹林廊道,右邊是層層青石製成的石山,正前方是一堵白牆,刷得乾乾淨淨,一層不染,明珠就穿著紅色喜服,坐在那搖椅上,搖啊搖啊搖——
阿白的眸子一亮,抹了抹臉上的淤泥,跌跌撞撞地往明珠的搖椅旁奔去。
“姐姐——”
他聲音帶著些許猶豫,些許期盼,期盼著明珠還能跟從前一樣,神采奕奕摸著他的腦袋,笑著戲謔,看他氣急敗壞地模樣哈哈大笑。
“姐姐……”
明珠閉著眼睛,鮮紅如血一般的喜服將她潔白如玉的臉頰襯得尤為慘白。
阿白去牽她的手,卻摸到一把白骨,化成散落的灰,消失在空氣裡。
手呢?姐姐的手呢——?
阿白不甘心地往上摸去,明珠的手臂一被受力,便散成塵埃,融進了空氣,不到片刻,紅色的袖子垂了下來,隨著微風,輕輕搖擺。
阿白抖著嘴唇,不敢再碰,隻是不斷祈求:“不是說好,要經常回來看我的嗎?你再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明珠仿佛聽到了哀求,眼皮動了動,掀起一條縫,隱隱綽綽,似乎看到弟弟的身影。
“嗬……”她發出極其輕微的歎息,像是一陣風從嗓子口吹出來似的。
阿白哽咽道:“你聽到了,是嗎?”
沒人回答阿白的問題,明珠的睫毛輕輕顫動,很快沒了聲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至少,臨死前,她看到了最想看到的人,這就夠了。
明珠的腦袋一歪,身體滑落,像霧一般散開了。
——她死了。
阿白心裡的一根弦,跟著斷了。
“是你殺了她。”伍賈萬在他身後冷冷地說道。
阿白僵硬地轉過頭,眼裡散發出駭人的怒意。
“我說,是你殺了她。”伍賈萬並不害怕一個十歲小童的憤怒,他拄著拐杖,往前走了兩步,趾高氣揚道:“原本她還活著,隻是不能動,不能說話,可你偏偏要去觸碰她,加快了她的死亡……”
阿白咬著牙。
“我早說了,她不方便見你,怎麼就不信呢?”伍賈萬露出憐憫的表情。
阿白撲上去,這次被趕來的家仆直接攔下。
“把他帶走。”伍賈萬冷哼道:“再讓我看見他,你們也彆在我這裡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