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依舊是整潔的,更沒有成群結隊的老鼠與橫七豎八的屍體,也聽不見痛苦的呻|吟和哭泣,和醫書裡記載的幾場大疫截然不同。要不是隨處可見的藥渣與石灰,空氣裡的醋味,還有街道兩邊掛著的送瘟彩紙,這裡真就是一座極為正常普通的城。
柳弦安又問:“那名獵戶不見了嗎?”
梁戍拉住他的手臂,側身穿過另一條小巷,就見獵戶正從不遠處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將腰間的獵物解下來,對著左手邊一處矮牆奮力一拋,“咚咚”三兩聲,野雞落入院中,他也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轉身繼續奔向另一頭,最後鑽進了一間大雜院裡,就著角落一盆涼水草草洗臉擦身,回房歇了。
“所以這裡才是他的家。”柳弦安說完又有些不解,“他不是為了自己去打獵,可方才那處院子看著破舊,又不像能雇得起獵人的富戶。”
兩人走進大雜院,東側一排廂房裡鼾聲震天,台階上還晾曬著一些乾豆與鹹菜。梁戍推開廚房門,月光透過窗戶,將屋內一切都照得很亮,灶台稍顯淩亂,卻也隻是過日子來不及收拾的那種亂,缸裡有米甕裡有油,碗裡幾個饅頭雖然蒸得粗糙,但也是喧軟的。
這座城裡沒有鬨鼠患,也並不缺糧食。
“不過疫病應該是真的。”柳弦安蹲下身,用手捏了一撮牆角堆放的乾藥渣,裝進隨身帶著的小布口袋裡,打算回去之後再仔細研究。
離開大雜院後,兩人又隨便挑了兩三戶人家查探,廚房裡一樣有米有麵,其中一戶,院子裡的燈火還亮著,年輕小倆口正在廚房裡忙著炸油餅,飄出一股子香酥甜膩的蜜糖味,依稀能聽到幾句閒聊,是丈夫在催促妻子弄快一點,否則趕不及明早官兵上山。
“官兵上山,十有八九是為了疫病。”待走到無人處後,柳弦安解釋,“將所有病人集中在一處,遠離城池,既能保護剩餘未染病的百姓,也方便大夫檢查照顧,至少那位石大人在這一點上,是實打實在做事。”
更夫敲著梆子從街對麵走來,兩人閃入另一條巷子,路極窄,稍微富態些的人估計都得側著走,地上依舊撒著不少石灰和藥渣,透過高高的院牆,能聽到一些嘈雜的談話聲。
梁戍帶著柳弦安躍到牆上,又騰挪至房簷處,單手將他的腦袋一按:“低頭!”
柳二公子:“哎呀。”筋疼。
梁戍敲敲他的腦門,示意閉嘴,自己悄無聲息揭開一片殘瓦。
柳弦安配合地屏住呼吸,他雖然沒有江湖經驗,但有話本經驗。
這裡是一處大的製藥坊。
院中擺著幾口大缸,裡麵浸泡著明日灑掃街道所需的藥水,廚房燈火通明,幾十個瓦罐同時“咕嘟咕嘟”煮出一片苦氣,約莫七八名大夫與幫工正在忙著調整火力,房間裡則坐著五名配藥學徒,每人麵前都擺著幾大包藥材。
“是什麼?”梁戍問。
“製丸藥的前期工作。”柳弦安仔細分辨著那些藥材,“功效依舊是清熱解毒,但少了蒲藍與青紅根,藥效就會大打折扣,這兩味藥極普通,是個大夫都知道要加進去,我猜他們應當是用完存貨,還沒來得及補給。不過不要緊,阿寧早有準備,路上買了許多。”
離開製藥坊後,兩人又登上了更高的一座舊塔。柳弦安腳下踩著咯吱咯吱的木頭板,身體搖搖晃晃,覺得風若吹得再大些,這破地方可能都要被掀倒,於是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在後頭扯住了驍王殿下的一點衣袖。
梁戍餘光一瞥:“你覺得單憑這一點布料,就能在空中掛住你?”
柳弦安覺得此話有理,確實掛不住,於是手指往前一挪,又握住更多。
梁戍:“?”
我的意思是讓你放開!
柳弦安是不會放的,他覺得這麼站著很安全。
聖人抱神以靜,柳二公子握驍王殿下以穩當。
月華照滿城,高牆上的黑鴉已經飛離遠去,先前那股詭異陰森的氣氛隨之散去不少,可能是因為有許多大夫還在忙碌的緣故,總能讓人多幾分安心。長街寂靜,濃霧變淡,這時候從不遠處的街巷拐角處,突然又鑽出來一個男人,看方向似乎是要去藥坊。
他起初步伐很快,還小跑了一截,但沒幾步就又慢了下來,單手撐牆站定,站了一會兒,身體竟像細麵條一般,軟溜溜地滑了下去。
梁戍帶著柳弦安躍下舊塔。
男人昏迷得很徹底,看模樣應有四五十歲,身材瘦高,雙頰凹陷,再加上青黑色的胡茬,乾裂的嘴唇,更顯蠟黃病容。
柳弦安叫了兩聲,見他遲遲不醒,便墊高對方的頭,又握過手腕診脈。
“疫病?”梁戍問。
“不是,隻是太累了。”柳弦安收回手,“沒有染病,休息一會兒就會醒,最好再能喝些煮爛的肉湯。”
他取出幾枚清涼藥丸,喂男人服下後,沒過一陣,對方果然閉著眼睛咳嗽起來。
“大人,大人!”遠處有人急急忙忙地喚。
梁戍與柳弦安避到暗處。
“大人,唉喲您怎麼……”舉著燈籠的老者一路尋來,見人正躺在地上,趕緊上前將他攙扶起來,“都說了今晚要早些歇著,怎麼又出門了,看看,這得虧是我機靈,不然街上睡一夜,明早不得燒成一塊紅炭?”
他嗓門大,又嘮叨,跟一串鞭炮當空炸開沒什麼區彆。男人本欲讓他小聲些,但又苦於實在沒有力氣,隻能靠坐在台階上喘著粗氣。不多時,周圍的屋舍裡陸續亮起燈,有不少百姓都裹著衣裳出來,見到居然是大人坐在門口,自然吃驚極了,有人趕忙替他披上厚衣,還有倒熱茶的,招呼去自己家裡休息的,裡三層外三層,將石階圍了個水泄不通。
“行了,行了,大家都回去吧。”男人喝下兩杯熱水,總算緩過來一口氣,“我也回府衙了,都去睡。”
人群嗡嗡嗡的,七嘴八舌,都是在叮囑要他彆太累,又說了好一陣,才各自回家。
男人也扶著老者的手,發力站了起來,又瞪他一眼:“你這嗓門何時才能改改?”
“改什麼,我偏不改。”老頭脾氣犟得很,“我說了大人又不聽,那就讓百姓說。”
男人歎氣搖頭,與他一道慢慢往另一頭走。
四周重新恢複了安靜。
柳弦安說:“聽百姓的稱呼,他應該就是這裡的父母官石瀚海,可這人看起來不像個財迷心竅的昏官,甚至好像還頗受愛戴。”
“方才那獵戶的山雞,八成也是送給他的。”梁戍道,“走吧,在這裡等不出答案,我們去會會那位石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