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當年的那句“苟富貴,勿相忘”,更像是童年無忌的玩笑話。
而今她和他的距離,似乎隔著無法逾越的高山與河流。
何晏手指微緊。
掌心中,是她曾塞給他的小錢袋,繡著她最愛的子午花,豔豔的,紅紅的,一如她的模樣般,因用料精致,做工考究,時隔多年,子午花依舊是往昔的鮮豔。
何晏道:“你大抵忘了,多年前,你隨鄉君自明月樓出來。”
月光皎皎,被野蠻生長著的枝蔓剪得斑駁,斜斜灑在何晏身上。
未央怔了怔。
明月樓?
母親?
母親的確很喜歡明月樓的吃食點心,母親尚未去世時,曾經常帶著她去明月樓。
她喜歡對她溫柔淺笑的母親,更喜歡明月樓的精致小吃,幼年的她經常在明月樓流連忘返,待到月懸星河才隨母親還家。
那是她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候。
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邊關傳來急報,外祖父與舅舅戰死邊關,母親深受打擊,緊接著病倒在床。
母親的病來得很快,不過數日,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母親唯一的願望是將自己葬回蘭陵,蕭家來了人,將母親的棺木接走。
她看著母親下葬,看著最後一捧土蓋在棺木之上,哭到不能自己。
母親去了,帶走了她幼年時刻所有的天真與歡愉,她最初喜歡的明月樓,也跟著成了她的禁忌——她怕觸景傷情。
自此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明月樓,再也沒有吃過明月樓的點心,而母親帶著她在明月樓遊玩的記憶,也被她刻意壓在心底,隻有在分外想念母親的時候,她才會放縱自己,一個人抱著被子,在漆黑如墨的夜裡細數與母親的時光。
母親的早亡,是她一生都無法抹平的傷,也是一生不敢輕易想起的事情,而至於何晏所說的,她隨母親自明月樓出來的事情,她更是無從想起。
未央麵上有些疑惑,委實想不起自己與何晏能有什麼過往。
何晏抬手,對著未央伸出手,一個頗為精致的小錢袋,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斑駁細碎的月光勾著錢袋的輪廓,未央蹙了蹙眉。
她想不起與何晏的過往,可何晏掌心的錢袋她卻是極為熟悉的。
那是她的錢袋,還繡著她最為喜歡的子午花,精精巧巧的,頗具小女兒家的心思。
然錢袋上的子午花雖然鮮豔,但略微褪色的口袋上,還是被歲月留下了痕跡。
這是一個上了年齡的錢袋。
未央伸手拿過錢袋,提在麵前看了看,有些不解,問道:“我的錢袋怎麼在你手裡?”
她的聲音剛落,耳畔便響起蕭飛白的聲音。
蕭飛白道:“未未,幼年的事情,你當真一點不記得了?”
不止是何晏,他也是見過未未小時候的。
可是未未對他,對何晏,卻是一點印象也無。
蕭飛白看了一眼何晏,劍眉微蹙。
何晏嘴角微抿,神情若有所思。
未央攥著手裡的小錢袋,看了又看,遲疑問道:“你們以前都見過我?”
“可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蕭飛白的描金折扇輕敲著掌心,道:“或許是那年的你太小了。”
未央道:“或許是吧。”
她對幼年的記憶很模糊,隻記得母親溫柔的淺笑,母親講起外祖父時的顧盼神飛,母親去世時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以及,那段黑暗時光裡,小小的顧明軒曾給了她小小的她一方錦帕,讓她不要哭。
那方錦帕,讓她記了多年,長大後,非顧明軒不嫁。
關於顧明軒的往事湧上心頭,未央眼底閃過一抹不耐——現在的她對顧明軒深惡痛絕,連帶著對小時候的顧明軒也沒了好感。
沒有同年濾鏡的顧明軒,當年的舉動不過是世家子弟慣有的君子之風,但在那年的她看來,卻是對懸崖中的她伸出了手。
未央閉了閉眼,想將顧明軒趕出她的腦海,然而下一刻,她忽而想起何晏剛才說過的話——何晏對她的喜歡,亦是源自於小時候。
微風襲來,未央慢慢抬起眉,看著麵前身著雪原灰色衣裳的何晏,輕聲問道:“我和你的相遇,是怎樣的?”
何晏看了一眼未央,有些不解未央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雖是不解,但何晏仍將往事娓娓道來。
何晏道:“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何晏的語速並不快,與蕭飛白輕快的聲音相比,他的聲音更為清冷疏離。
或許是因為那段記憶是他一生中頗為珍貴的,他麵上的陰鷙之氣都淡了幾分,在皎皎月色下,他容貌昳麗,略帶柔和,恍如神仙中人。
未央看著何晏清雋麵容,靜靜聽著何晏低沉聲音,握著錢袋的手指,卻越來越緊。
——何晏對她,如當年的她對待顧明軒一樣。
同樣是陷入絕境時的旁人隨意的小動作,卻叫她與何晏牽掛了半生。
原本書中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這一刻豁然開朗。
何晏明明與顧明軒沒甚深仇大恨,卻在掌權之後恨不得置顧明軒於死地,是因為顧明軒負了她,而何晏對嚴家人的報複,並不是因為顧明軒,而是因為嚴家人害死了她。
何晏素來睚眥必報,若真如他話裡所說的那般愛她,必然是要報複顧明軒與嚴家人的。
未央垂眸,心裡說不出來是甚麼滋味。
可是那時候的她,已經死了啊,再多的報複,又能有甚麼用呢?
想到此處,她又有些不解,何晏既然愛她如斯,為何她從未感覺到何晏對她的喜歡?
她喜歡顧明軒的時候,恨不得讓天下人知道顧明軒是她一個人的所有物,顧明軒與旁的貴女多說一句話,她便能醋上一天,可當顧明軒略微哄她一哄,她又能將這些小事拋在腦後,滿心滿眼都是顧明軒。
而不是像何晏對她這般,她無論做甚麼事情,似乎都勾不起何晏的情緒。
何晏對待她,如老僧入定一般。
未央心中疑惑,便問道:“你既然這般喜歡我,為何從不與我說?”
她的聲音剛落,一旁的蕭飛白便笑了起來。
蕭飛白刷地一下打開這扇,笑道:“我的傻未未,你莫是忘了你以前的性情?”
“以往的你,盛氣淩人不說,眼裡除卻顧家那小子,便再也容不得其他人,何晏縱是想對你說他的喜歡,但你會給他機會讓他站在你麵前說話嘛?”
未央一怔。
這話說得似乎有些道理。
以前她喜歡顧明軒的時候,眼睛的確是再瞧不見任何人的。
可她與何晏大婚之後呢?
大婚之夜,何晏明明有機會對她說出喜歡的,但何晏甚麼也沒說,隻是深深地看著她,後來還在她的哭鬨之下,給了她一紙和離書。
再後來,她被陷害毒殺嚴老夫人,嚴睿派人去請何晏,卻被何晏的門房打了出來,說她的生死與何晏無關,讓嚴家人自行處置。
這一句話,讓嚴睿再無顧忌,將她送回鄉下莊子裡,顧明軒對半路中的她派出劫匪。
上一世她絕望跳崖,這一世若不是她重生後得知自己的下場,立刻著手安排從霜應對嚴家人與顧明軒的迫害,隻怕她與上一世的結果沒甚兩樣。
前塵往事湧上心頭,未央輕歎一聲,道:“何世子,你的喜歡,委實讓人很難發覺呢。”
未央的聲音極輕,像羽毛一般輕飄飄拂過人的心口。
然而夜風中立著的何晏,卻因她的這句話,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夫人。”
何晏艱難開口:“你走後,我並不在華京城——”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
未央打斷何晏的話,輕輕一笑,道:“我信你對我的喜歡,我隻是不信你護得住我。”
她經曆過絕望中顧明軒對她伸出手,她便愛顧明軒愛了一輩子的事情,所以她相信何晏因一件小事,而對她牽腸掛肚的心思,可相信,並不意味著她敢將自己的未來交托在何晏手中。
無端枉死的事情,發生一次便夠了。
重生之後,她隻信自己。
未央迎著何晏深邃眸光,看著何晏漂亮的眼睛,慢慢道:“何世子,每個人都有一條自己要走的路,你是廢太子之後,你的路是奪嫡,問鼎九五。”
“天子膝下原本有二十多位皇子公主,而今隻剩下長寧公主一人,奪嫡之路的凶險,想來無需我多說,你自己也能明白。且不論你能否在剩下的手握重兵的藩王中勝出,縱然你勝了,可你為天子,後宮佳麗三千人,那時的你,是否還記得起數年前的小小的我?”
“你的目標是天下,是帝位,我想要的是安穩,是暢快一生。你身邊的位置太危險,恕我不敢奉陪。”
夜風襲來,未央鬂間的發隨之飛舞。
何晏抿了抿唇,眼底似有千山暮雪。
未央垂眸輕笑,道:“很抱歉,我本就是這般現實的一個人。”
說完這句話,她便不在樹林久留,她轉過身,準備回到車隊。
然而她剛剛走出沒幾步,身後便又響起何晏的聲音:“若我能肅清朝野,讓諸侯王們俯首稱臣,你是否願意來到我身邊?”
天邊冷月孤零零,將未央的身影拉得極長。
她的影子後,是何晏的影子。
兩個影子一前一後,像極了親密的戀人。
未央笑了笑,沒有回頭,隻是道:“何世子,待你走到那一步,待那時候的你仍對我念念不忘,到那時,何世子再來找我談你我之事仍是不遲。”
——她曾經也對顧明軒要死要活,如今再見顧明軒,隻覺得自己瞎了眼。
或許多年後,何晏也是這種心態。
她不過是一個汲汲營營滿心算計的人,委實擔不起何晏的喜歡。
就如顧明軒剝開世家子弟的外衣,內裡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配不上她的喜歡一般。
說完這句話,未央繼續往前走,然而身後再度響起何晏的聲音:“既是如此,你我不妨做個約定。”
何晏的聲音一貫是冷靜克製的,在說這種事情時,與舊日沒甚兩樣,隻是多了幾分不已察覺的隱忍著的瘋狂。
何晏道:“我們給彼此三年時間,這三年內,你不要另嫁他人,我亦不會娶她人為妻。”
“三年後,我會三媒六聘,十裡紅妝再度迎你進門。”
未央秀眉微動,終於有些明白,為何書中對大反派何晏的評價是偏執。
她已經把話說得這般明白了,何晏仍是固執地將自己與她牽扯在一起,大有不死不休的態度。
未央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的何晏,忍不住道:“何世子,你很不必這般行事。”
“你既是喜歡了我很久,想來也留意過我的生活,了解我的性情,你既這般了解,又何必在我身上白白浪費心思?”
夜幕中,何晏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因為那人是你,便不算白費心思。”
夜風撩起未央鬂間的發,鬢發有一下沒一下地掃過未央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