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嫣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去想陸道蓮, 大概是那天夜裡她說的話,過於刻薄尖銳,一句“我沒有母親”“我出生不久就被家裡送走了”, 讓她心裡的罪惡感日漸濃鬱。
她還記得, 對方在床笫間門讓她背經文。讓她記得他。
“蘇氏女你要常念我。”
你念觀世音,世音便救你。你要常念, 放心間門,絕不能忘了。
既然常念他,他便會來救她。
那她如今正被賢寧暗自磋磨,連晏子淵都不好違抗生母的命令, 與她鬨掰的陸道蓮又可知曉?
“女郎在念什麼?”
小觀準備熄燈前,看見寶嫣還未閉眼,反倒是掌心合攏,祈神般念念有詞。
什麼“梵音觀世音,普施甘露雨……”
總之是她聽不懂的經文,但是寶嫣卻從開始的赧然到慢慢變得虔誠,像是真的相信這麼做能得神佛保佑。
就連她小聲喊了好幾遍, 女郎都沒反應過來。
寶嫣終於睜開眼, 沒想到她偷念祈福詞的事被小觀發現了, 她不自然地收回手,解釋說:“大兄過兩日要走了,我祈神保佑他們一行一路平安。”
“原來是這樣。”
寶嫣點頭,不好意思再講方才舉動, 躺下合眼道:“我也睡了, 你且去歇息吧。”
白日。
寶嫣的麵色肉眼可見的虛弱憔悴。
替她連夜縫了護膝的鬆氏,在綁上之前,盯著青印皺眉道:“女郎今日不要再去了, 奴婢去長公主院裡替女郎告個假,身子不適歇息一日又何妨?”
宮廷禮儀什麼時候練都行,身子弄壞了可就得不償失。
寶嫣搖頭,拍了拍鬆氏捏著護膝的手,“要告假也是我去告,乳母你去會被為難的。”
鬆氏身份低微,怕是到了那些宮廷出身的侍女麵前,也討不著好臉色。
寶嫣不願她這般年長,還要遭小輩冷眼,猶豫片刻,決定道:“乳母放心,我現下還撐得住,若實在不行了,我便親自和長公主說去。”
賢寧無非就是想看她痛哭流涕的求饒。
寶嫣雖然對她折磨人的法子心生忌憚,頗有畏懼,但也哽著一口不想認輸的氣,讓人看笑話。
她猜今日不過又是些頂盤行走的練法。
然而一去才知道,這些宮廷出身的又想出了另外的法子折騰她。
“還請少夫人莫怪,奴婢等也是奉命行事。”
侍女中的管事讓人給她腳踝綁上沙袋,“稽首禮是宮中麵見聖顏最隆重的拜禮,不知少夫人在家中習過沒有。沒有也沒什麼要緊,這次奴婢等會精心教導少夫人的。”
那沙袋一個就有兩斤重,說罷寶嫣四肢都被安排上了,她還被精明的侍女發現了鬆氏給她縫製的護膝。
一摸到就去稟告了管事,然後請寶嫣允許她們將東西拿下。
若寶嫣不答應,就會再去告狀到賢寧那去,說她要違背婆母的一片好心。
寶嫣在被卸下護膝時,遠處院門口,在通往她們這邊院落的連廊屋簷下,來了一道侍女們從未見過的身影。
他是由賢寧是身邊最倚重的親信領進來的,白衣僧袍,手握佛珠,一張白的沒有紋路隻露出眼睛的麵具戴在臉上。
腳下步步生蓮,俊秀高大,氣勢淡漠拒人於千裡。
旁人不認識他,寶嫣從侍女們好奇的關注中,一抬眸就認出了來人是誰。
她簡直呆住了。
那道身影越來越近,明明很長一段路,卻不過眨眼間門,陸道蓮就走到了正對著她們這邊的位置停下,他顯然已經發現了她。
隻不過兩人的處境天差地彆,畢竟一個正在連廊上兩袖清風,冷眼旁觀樣,一個在庭院空地處頂著烈日受罰,可憐兮兮醜態百出。
寶嫣和那雙麵具下的烏黑雙眼對視,頃刻後,對方便十分冷漠地挪開了視線。
陸道蓮瞥了她一眼,繼續和管事走開了。
留下寶嫣一個人目光如影隨形,心潮泛濫,思緒萬千,最大的震驚莫過於,他居然來了。
他怎麼會來?她那天才說,他惹賢寧不喜,不受待見。
他這是,來證明給她看她說錯了?是她眼界小心眼小,誤會了?
還是……
寶嫣糾結地擰起眉梢,沒過太久,就被侍女發現她出神了,以為她偷閒,用來懲罰她的雉雞翎威脅地晃了晃,“少夫人快練吧,不然身邊的小婢可要替夫人遭殃了。”
她們是不敢親自動手怎樣她的,但是小觀不同,寶嫣要是做得不好,那些懲罰小觀可以代勞。
到時吃苦的就是小觀了,那鬆氏見了,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寶嫣強迫自己收回心神,專注於跟前的練習,可是因為對陸道蓮來這的事太過好奇,還是會忍不住去分心,望向他進去的門口想知道他怎會出現在這裡。
賢寧:“你在看什麼?”
她聽說人來了,坐在內室萬分緊張,本以為在下人通傳後,那道影子會直接進來。
沒想到她等了片刻,主動出去,就看見身形挺拔修長的影子,佇立在窗前,對著外頭的一幕盯了不知多久。
賢寧踮腳,透過一角看到庭院中的景象,鬱悶被解除,瞥著寶嫣手綁沙袋,雙膝跪地朝著他們的方向,笨拙行禮的姿態,不屑地冷哼一聲:“你在看你兄弟的新婦?”
她語氣中透著對寶嫣的不滿,“你應當見過她吧,南地的女娘,身嬌體弱一看就不像是能多子多福的樣。我還是覺得,阿淵應當配我們北地的貴女,上京多少好女不挑,偏隻看上這樣的。”
“就是因為她仕途還沒走到儘頭的阿翁是吧?”
“她阿翁枯木一樣的年紀,早已離開上京多年,依他的影響,當真還能拉攏一幫人站在我們這邊?”
她話多,且在不同人跟前是兩個樣。
晏子淵在時,賢寧就是一副威嚴母親的做派,到了陸道蓮這裡,她既沒有將其當做是自己的子嗣看待。
也沒有拿他當小輩似的一臉孤傲,而是跟能真正商量議事的幫手一樣,還頗為生疏客氣。
賢寧抱怨了一通,本以為對方會接住她的話,繼續往下講。
然而回應她的隻有短暫而尷尬的沉默。
接著,就聽沉淡的嗓音,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句:“……隻要努努力,還是能懷。”
賢寧聽岔了,以為他指的是新婦有孕這事上,晏子淵該努力一把。
她眯起眼,審視窗外單薄又瘦弱的粉紫身影,“光阿淵一人也不行呀,新婦嬌弱成這樣,受孕都難。”
對方沒在回她,賢寧也反應過來,身為長輩和陸道蓮提起這事過於尷尬了。
她轉移話題:“我難得見你一次,曾經求都求不來的。今日到時如願了,你來是有什麼要事?你在燒雪園住得可慣,你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吩咐。”
賢寧仔細打量陸道蓮此時的臉色,“你既來了清河,我就不會讓人虧待你,你與阿淵才是世間門最親兄弟,彼此相互照應才對的。”
“從前過往那些不快,就都忘了吧,彆憎我們,當年也是迫不得已,從今起,我們就當重新來過。”
若是寶嫣在這,見到婆母在陸道蓮跟前的此種拉攏討好的模樣,怕是心中驚起更多滔天海浪。
像是終於看夠了,陸道蓮從庭裡收回目光。
俯視著想要粉飾太平的賢寧,早已摘下麵具的陸道蓮勉為其難地開口道:“多謝長公主關懷,我心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