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沈蕪先一步跟他說,她不想嫁給太子。
既如此,他會幫她,他會繼續苟延殘喘。
陸無昭知道,這一趟從皇宮裡出來,便再也不會給這牢籠裡的人鉗製他的機會了。
希望一切還來得及,希望沈蕪的願望他可以幫她達成。
等幫她擺脫了太子、得償所願,到時候,他若是離開這個世界,也再無遺憾了。
馬車漸漸駛離宮門,陸無昭懶洋洋地往後靠,他今日身上穿著的是沈蕪那晚穿過的那件。
他還沒舍得叫人洗。
身上屬於那個明豔動人的女子的味道已經淡得幾乎聞不到,但陸無昭依舊心情很好。
“殿下……今年……陛下沒有為難您嗎?”孟五坐在馬車一角,見主子神色略有疲憊,擔憂問道。
又是一年過去。
每年憐妃忌日,陵王都會回宮小住,這會是陵王身邊的守衛最鬆懈的時候,也是他在宮裡最久、最容易被絆住腳、最不容易被放走的時候。
每年皇帝都會找各種理由,要陸無昭留在宮裡久住,這不僅是因為皇帝超乎常人、幾乎病態的占有欲和控製欲在作祟,也是因為要確定陸無昭是否變了心,皇帝需要時間來考驗他。
“還好。”陸無昭麵色淡淡。
今年的題倒是格外簡單。
陸培承是個將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
他此生唯上心兩件事,一是對所有物的掌控,二則是要維護他在旁人眼中的形象。
陸無昭是活在這世上的人中,最了解他的人。
皇帝問賑災該派誰去,卻不是真的在問,他並不真的希望陸無昭給出一個具體的答案,他在試探,試探這個弟弟是否還乖巧。
若是乖巧聽話,那麼便會準許他離宮,若是真的從陸無昭的口中聽到了一個人名,陸培承一定會覺得,弟弟不聽話了,和旁人有了“過甚”的往來,他竟敢和旁人交好。
至於賑災,也並非出自陸培承的真心,而是維護他仁德的名聲的必要舉措。
唯有朝廷派人,向受苦的百姓彰顯陛下的仁德寬宏和威望,百姓才會對這位帝王俯首帖耳,朝臣也會稱頌他,往後就算為君者有了什麼不得體的事,眾人也會下意識為其開脫。
陸無昭想,若是某件事牽扯到他,那麼承受謾罵的一定是他,而不是嘉宗皇帝。
嘉宗皇帝隻是過於寵愛自己的弟弟,他亦是被那個無法無天的弟弟所牽累了。
太子蠢就蠢在將自己的野心暴露了出來,這是陸培承最不能容忍的事。
太子是皇位的繼承人,陸培承會好好栽培,但卻絕對不允許太子脫離他的掌控。太子若要有自己的主張,那也得等陸培承死了才行。
“仁”是說說而已,是做給旁人看的,要以假亂真,做足表麵功夫,這對於天下百姓來說,也算是好事一樁,畢竟百姓實打實地受到了眷顧。
儘管陸培承此人心思扭曲,但他做的事的確是惠民的舉措。
這事,說敷衍,也不敷衍。
做是一定要做的,但派誰去,確實又無關緊要。辦好了不一定有賞,辦不好也不一定有罰,一切都隻看皇帝的心情。
陸無昭對此沒有任何的意見。
他的確部分讚同陸培承的想法,有些事需要做,不管內心多麼不願,都要做給旁人看。
他對天下蒼生的命沒什麼憐惜之情,或許所謂的“憐惜”,早就在幼年時,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喪生於他掌心下時,就已經被陸培承消磨乾淨了。
隻是偶爾不清醒時,難免有掙紮,那像是另一個他,被關在心裡許久,隻有在酒醉時才會跑出來的,滿腔皆是無用的仁慈的“他”。
“他”總是用一道惱人的聲音栓著他,叫他彆越走越遠。
直到今年,“他”消失不見,沈蕪出現了。
陸無昭有時很厭惡這樣冷血的自己,他想,若是沈蕪聽到他的心裡話,不知會不會失望,不知會不會就此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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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熙宮那邊,沈蕪生了一場病。
褚靈姝在她耳邊念念叨叨,說一定是陵王將病氣過給她了,沈蕪無奈,她沒法反駁,畢竟以那兩次他們二人的親密程度來看,確實有很大可能是陸無昭傳給她的。
褚靈姝見她還笑得出來,氣得想擰她的耳朵,“還笑?這麼高興?這是你心上人的病,得了很開心啊?我怎麼從前沒發現你這麼——”
沈蕪捂住她的嘴,打斷她,“彆胡說,不是心上人。”
這話可不能亂傳,太子那邊還沒解決呢。靜熙宮又是隔牆有耳的,人多眼雜。
那兩次她偷偷摸摸去憐芳宮沒有露餡,已經很謝天謝地了,她覺得那事瞞得好,多半是陸無昭在暗中幫忙,保護了她,此時可不能再節外生枝給他添麻煩了。
眼下阿爹就要回來,她隻要把自己的訴求告訴阿爹,再給太子製造點驚喜,讓他沾上洗不掉的醜聞,她就自由了。
褚靈姝早就認定了沈蕪對陵王情根深種,聞言一愣,“你彆唬我,瞧你這神情,瞧你這蕩漾的笑容,不是心上人??”
沈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都與你說了是恩人。不過也可以算作心上人吧,畢竟我心裡確實沒有旁的男子比他分量更重了,哦,除了我阿爹。”
褚靈姝有些無言。
這丫頭怕是還沒開竅吧。
怎會有人分不清是為了報恩還是因為喜歡呢?
這一臉春心蕩漾又甜甜蜜蜜的樣子,擺明了就是喜歡啊。
褚靈姝決定試探一下,“我聽說陵王出宮了。”
沈蕪微怔,“何時的事?”
她怎麼不知道。
褚靈姝道:“嗯……前日吧?我記得前日白團在院子裡亂跑,差點跑出宮門,當時外頭有轎子經過,應當是陛下送陵王出宮的車駕。”
沈蕪神色茫然,“他為何沒差人……”
沒差人告訴她。
不過想想也是,他那天明顯是拒絕了她,就算出宮,肯定也不會特意告訴她一趟。畢竟她也不是他的什麼人……
沈蕪明白,可是心裡仍有點難受。
“你說什麼?”褚靈姝沒聽清。
沈蕪搖搖頭,突然想到什麼,眉頭一皺,“他病還沒好呢,怎麼能亂跑……”
“你就關心這個啊?不想問點彆的?”
比如他何時再回來,比如他走的時候有無給她帶話,比如太子前日來探病,陵王聽說了沒有,又是什麼反應,怎麼就這麼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對啊,他身子沒好,昨兒又剛下了雨,你瞧我都病了,他好不容易退了燒,要是再反複了怎麼辦。”
沈蕪越想越擔心。
“你很擔心他?”
“那是自然,他有頭疼腦熱的我都會擔心。”
“那我病了呢?”
“你病了有宮人照料,有皇後娘娘的人關懷,用不到我操心。”沈蕪理直氣壯道,“殿下身邊無人伺候,我放心不下。”
褚靈姝心道這朋友真是白做了十年,她氣得牙癢癢,給陵王又記上了一筆,她酸裡酸氣道:“你還說不喜歡他?你這話說出來都叫人笑話。”
堂堂王爺,身邊還能沒人管了?
皇帝就差把天下送給陵王了,能讓他死了?
沈蕪沒辦法解釋,她總不能說皇帝和陵王之間的關係很複雜,或許有齟齬吧,她隻能說:“哎呀,你不懂。”
褚靈姝氣得險些升天。
“好,行,”褚靈姝不相信眼前竟是真的杵了根木頭,刨根問底道,“你就沒想過,你這麼擔心他,是出於彆的原因?”
“你是說我喜歡他?”
“對。”
沈蕪肯定道:“那不可能。”
她太過斬釘截鐵,以至於褚靈姝也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怎麼不可能?”
沈蕪認真道:“你那些話本我看過了,他要是死了,我不會尋死的,這樣怎麼能叫喜歡呢?”
褚靈姝:“……”
不是這麼看標準的!
她有些無力,舔了舔唇,“倒也不一定非得死……”
“可你的話本全都是這麼寫的。”
全,都。
褚靈姝看著對方無辜的眼睛,強烈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她就好這口,自然看的皆是這類的故事啊……自然還是有彆的故事,可是她不喜歡看,自然也就找不到啊。
“我隻是不想看他難過,不想他再受苦受委屈,想以後都陪著他,不是喜歡他。”
就像前世魂體陪伴他的那些日子。
如果前世的結局能美好一點,她覺得就挺好了。
褚靈姝自己好像鑽進了死胡同,她的腦子纏成了一堆線團,繞不出來。
“那你有喜歡過誰嗎?”褚靈姝換了個問題,特意強調了“喜歡”兩個字,“就是你理解的那個喜歡。”
沈蕪想了想,如實道:“我喜歡阿爹,但我知道這不一樣。旁人……沒了吧,我不會為了誰去死,永遠不會。”
活著很好,她喜歡活著,喜歡能吃飯能睡覺、說話有人能聽得到、能擁抱彆人、也能被人擁抱的日子。
那很美好。
她說:“阿爹總有一天會老去,若是他不在了,我會好好活著,因為阿爹一定希望我好好活下去,那我就會聽話,認真地快樂地過好每一天。”
“若是殿下不在了,我……我……”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眉頭微蹙,像是在思索什麼難題。
她許久都沒能說下去,她發現自己十分抗拒這個可能。
眼裡閃過掙紮,還有一點難過。再抬頭時,已是做了決定。
眼裡有光,像星星,很堅定,很閃亮,叫人一不小心便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我不會再叫他死了,不會再叫他傷害自己,我要他活著,跟我一起,開心地過完每一天。我不許他死。”
她不能接受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陸無昭死去,那種滿腔憋悶儘是酸楚的滋味,她不想再體會一次。
她要他活著,不僅活著,還要高高興興地活著。
褚靈姝久久失語。
直到沈蕪從榻上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才回過神。
“你做什麼?”
沈蕪頭也沒抬,“我不放心,得出宮去瞧瞧他。況且我在這宮裡住的夠久了,陪你也陪夠了吧,阿爹要回來了,我該回家了。”
“可你還發著燒呢,彆鬨。”
“殿下可以,我也可以,我就病著去找他算賬。”沈蕪氣呼呼道。
她雖然希望陸無昭能早點回府,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去了,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麼折騰啊。
大宮女知春往沈府送了信叫人來接,又將沈蕪親自送到宮門口,看著她上了沈家的馬車,這才折回靜熙宮。
知春回來時,褚靈姝還在神遊,顯然,方才沈蕪的一番話,叫她大受震撼。
半晌,知春聽到褚靈姝輕聲感慨道:
“這的確不是喜歡,這明明……是愛吧?是吧?應當是吧?”
褚靈姝搖搖頭,她也不懂了。
作者有話要說:阿昭的願望:死得其所
阿蕪的願望:活著很好,要和他一起開心地活著
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人。所以殿下是一直想死的,前世今世都是一樣的,隻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不甘心平庸地死去。前世辦完了沈家的事,天下太平了,再也沒什麼奔頭了,並不是單純的殉情,而是真的“生無可戀”。甚至可以說,因為有了阿蕪,他才多活了些日子。
殿下扭曲的人生觀要靠阿蕪一點點救贖,至於殿下為什麼會這麼喪氣,還有些故事沒有講出來
下章會甜甜~雖然我還不知道怎麼甜,但我保證肯定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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