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死得其所(1 / 2)

陸無昭臨走前,去了趟思政殿和嘉宗皇帝道彆。

大太監總管趙曲笑著帶他進去時,太子也在。

皇帝似乎正在發火,麵帶慍色地站在書案後,冷眼看著太子,太子則是垂著頭立在下首,瞧著臉色不好。

陸無昭沒看太子一眼,熟練地搖著輪椅,徑直朝陸培承而去。

他停在太子身邊,衝身穿龍袍的男人揖手,“皇兄。”

陸培承見他來,臉色稍緩,“阿昭來了。”

太子聽到身側的動靜,眉心微微動了動,眼裡閃過厭惡和不甘。

“小皇叔。”太子側過身,仍低著頭,朝陸無昭行禮。

陸無昭神色淡淡,“嗯。”

“阿昭今日來是……”

“皇兄,臣弟在宮中住了許久,該回去了。”

這便要回去了?

倒也是,陵王每年的八月進宮小住都是隻住個五六天,今年算起來,已經在宮裡留了七日了,是有些久。

隻是想起不久前底下人的回稟,陸培承微挑了眉,“朕聽說阿昭今日找了些宮人到憐芳宮去?”

陸無昭抬頭,目光直視嘉宗皇帝,並不躲閃,他坦然地點了點頭,語氣漫不經心,“嗯,突然覺得有些冷清。”

陸培承的目光中漸漸露出疑惑,“……冷清?”

這還是頭回在陵王嘴裡聽到這個詞。

冷清……這不一向是陸無昭最喜歡的嗎?

他最是嫌煩、嫌吵,任何人靠近他多講一句話,都有可能被他那條無情的鞭子抽退。

陸無昭抬手,手肘架在輪椅扶手上,手指輕輕點著太陽穴,仍是一副懶散的腔調,“隻不過臣弟又後悔了,所以又將那些人遣散了。”

“哦?為何?”

此舉有些太隨意,以皇帝對於陸無昭的了解,他不是這般隨心所欲之人,當然,有些事還是會隨心而為的,比如想如何辦案就如何辦案,想得罪誰就得罪誰。但……他從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就改變了主意,更不會想一出是一出。

這樣的未知的、不受控製的陸無昭,叫皇帝有些煩躁。

就連太子都忍不住側過頭,正眼看他。

陸無昭像是沒瞧見二人的驚詫,平靜道:“既然要走了,那些人留在憐芳宮也是無用,待臣弟出了宮,昭明司還有諸多繁雜的事務等著料理,怕是便不覺得無聊了。”

太子了然,又將視線收了回去。

他心底冷嗤,殘廢到底還是殘廢,吃喝玩樂樣樣沾不得,人生還有何活著的樂趣?不用料理司務,便無聊得不知所措,真是可憐。

陸培承卻是若有所思,轉了轉手上的扳指,“朕忽略了,這些年,阿昭的確忙碌了些……”

當年叫昭明司交給陸無昭,一是因陸無昭是他最信任的弟弟,畢竟是自己一手栽培,陸無昭的能力和聰慧連他自己都羨慕,交給他最合適不過。二則是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去幫他做一些不方便做的事,不僅需要替他擔些罵名,還要不會對他心生怨恨。

這些年,陸無昭做得很好,一切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思及弟弟的勞碌與奉獻,陸培承為人兄長的友善和關愛短暫地回來了點。

陸培承溫聲道:“阿昭若是覺得無趣,朕可以替你尋些樂事來,供你消遣,司中事務不急在一時。”

太子想起不久前發生在憐芳宮的事,心裡暗忖,樂事?嗬,陵王喜歡的樂子可不是常人會喜歡的。

陸無昭淡聲拒絕,“多謝皇兄美意,不必了,臣弟一日不回昭明司,便閒得難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陸培承:“……”

陸無昭繼續道:“這大概就是天生的勞碌命吧。”

陸培承一時不知道弟弟這番話是在開玩笑還是真心話,他更傾向於後者,因為“陵王講笑話”,這件事本身就十分像個笑話。

“好,你開心便好。”

皇帝又簡短地關切問候了幾句,陸無昭皆是一一回答。瞧見自己帶出來的弟弟如此出息又聽話,陸培承的心裡愈發舒坦。

餘光瞥到不成器的太子,心裡的滿意又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名火和可惜。

若是陸無昭是他的兒子就好了,聰明又聽話。

而不是像太子一樣,愚不可及又不服管教。

陸培承突然將手中一份奏折遞給陸無昭,“阿昭,烽州大旱,災民遍野,朕已下旨,減免烽州及周邊的徭役和賦稅,但朕仍想派人前去派發賑災糧與賑災銀,依你看,朝廷應該派何人前去?”

陸無昭接過奏折,卻是沒直接回答。皇帝問他這話的時候,他就感受到了太子朝他投來炙熱的目光,似乎是想將他生吞活剝,既然太子這麼關注這件事……

陸無昭轉頭看向陸之澤,“太子是何想法?”

陸之澤沒料到陵王會突然將這個問題踢到自己這裡,這個問題他已經將答案告訴了父皇,而後父皇大罵了他一頓。

太子不甘心,虎視眈眈地盯著陸無昭瞧,“孤認為不該派人去。”

上首位的皇帝突然冷哼一聲。

陸無昭不動聲色,“哦?為何?”

太子理所當然道:“災區情況已經穩定,隻需將糧食和銀子按照往年慣例,一級一級下發即可,沒必要興師動眾,特意派人走一趟。”

陸無昭還未開口,皇帝卻又訓斥道:“為君者當有仁心!一級一級往下發?你說的輕巧,你可知朕撥的這些銀款,到達烽州時能有多少剩餘?水過地皮濕,那白花花的銀子每過一處便會被人褪一層皮!”

陸無昭平靜如初,冷眼看著父子二人爭吵。

仁君嗎……

陸無昭垂下了眼。

也不知這“仁”究竟是流於表麵,做給人看的,還是當真發自本心。

陸培承還在繼續斥責:

“你猜猜這災情會不會好?你猜猜到時候百姓會說朕什麼?!啊?!”

“朕看你就是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對於百姓的貧苦和官場的腐敗是一點都不清楚!”

太子被駁斥地啞口無言,麵色發青。他辯駁道:“那不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將那些暗中撈錢的官員一網打儘……”

“糊塗!”

皇帝要被這個蠢太子給氣死了。

陳皇後也是個聰慧的女子,陸培承自認也不差,怎麼會生出這麼愚蠢的兒子!

“水至清則無魚。”

陸無昭突然淡聲說道。

陸培承轉過頭,“阿昭!你說說!”

陸無昭抬眸,唇角微勾,“皇兄,依臣弟看,您派誰去都可以。”

陸培承不解,“嗯?誰都可以?”

“誰都可以。”他說。

陸無昭懶散地坐在輪椅上,手指微動,隨意翻了翻折子,眼皮微垂,隻淡淡掃了兩眼,便不感興趣一般,隨手又將奏折扔回了桌上,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隻要彆派我去。”

誰都可以去,唯有他不想去。

陸培承微眯了眼,盯著陵王瞧,半晌,突然笑了出來。

“阿昭啊阿昭。”

陸無昭低下頭,也笑了,他輕聲說:“皇兄,你知道的,臣弟不喜歡不見血的差事。這種事,我不想管。”

這種溫和的、安撫人的、極容易做出功績的差事,陸無昭沒興趣。

這種充滿憐憫與同情的、充滿溫度的事情,陸無昭沒興趣。

他的語氣很輕,帶著詭異的冷森,聽得太子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真是無情啊,太子不禁想,陵王莫不是一天不殺人見血就渾身難受?

“小皇叔,災民……您不管?”

“為何要本王管?”陸無昭疑惑道,“那是他們自己的災禍,與本王何乾?隨便派個人去便是了,將東西送到,很簡單的差事,毫無難度,自然是派誰皆可。”

“人是必須要派去的,人選無所謂。至於東西送沒送到……”陸無昭輕笑了聲,“隻要人到了就夠了。”

“皇叔將此事想的未免太簡單了。”太子眸色晦暗,目光閃了閃。

太子並非沒有中意的人選,他私心覺得,必須要說出父皇心裡屬意的人名,父皇才會對他滿意對他放心。

可太子想不出來皇帝想聽到哪幾個名字,他又不想這功勞落在不是自己人的手裡,於是他隻能咬死說,誰也不去。

聽到陸無昭冷漠的回答,陸培承卻是愉悅不已,眼裡露出讚賞的興奮的光,“還是阿昭最是招人喜歡。”

果然,他親手帶出來的人,最像他。

他教導過的,弱者在遭遇強者的淩虐時,隻能忍受。天災即是強者,天降災難於烽州,這本是烽州子民該承受的,他們反抗不能,怨不得旁人,隻能順從地接受。

就像那些畜生可以被他輕而易舉地掐死,它們反抗不了,也隻能接受。

阿昭將他的教誨都牢記在心,並深以為然。

隻可惜,這樣性子的阿昭,已經無法做統治天下的最強者了,他注定隻能是把利刃。他太過任性,太過鋒利,太過不將人命放在眼中。

為君者,當有大局觀,當有仁心。有時即便千不願、萬不願,也要做出樣子來。

烽州是王土,災民亦是他的子民,他如何能不管呢?他若不管,那百姓要如何看他?

雖然陸無昭說出了皇帝心底最真實的想法,但皇帝卻是不能承認,因為他是明君。

還是阿昭好啊,可以恣意妄為,還有兄長維護。

而他自己呢,隻能不得不去做一個帝王應該做的事。

有時候,陸培承真的很羨慕陸無昭。

可惜,他再羨慕,也無法自己活成那個樣子。

當初他既然選擇了要這個天下,就必須舍棄些什麼。所以他將最疼愛的弟弟養成了他最希望自己成為的模樣。

現在,陸培承成功了,成功地將陸無昭變成了眼前這個模樣。光是看著他,就好像看到另一個自己,也算是圓了自己的夙願。

“太子,你該好好向你皇叔學習。”陸培承冷聲道。

太子心有不甘,卻也隻能屈辱地應下。這話他從小聽到大,如今已經聽夠了,聽煩了。

他摸不透皇帝的心,更加見不得陵王處處得聖心的樣子。

而後,陸無昭婉拒了陸培承一起用膳的邀約,劃著輪椅出了思政殿。

他走後,皇帝的氣漸消,太子壯著膽子,問出了自己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

“父皇,您說過,弱者不需要同情。烽州的人被天災所敗,不管是懲罰亦或是彆的,我們隻要施舍便夠了,犯得著做到這般地步嗎?”

嘉宗皇帝沒說話,擺了擺手,叫他也退下了。

心裡卻惦記著,還是陸無昭最懂他。

……

陸無昭出了殿門,沿著宮道,一個人孤零零地往皇城外走。

才剛走過一段不遠的距離,趙曲帶著人和一頂轎子追了上來。

趙曲說:“陛下擔心陵王殿下不方便,命老奴來送送您。”

陸無昭沒有拒絕。

從思政殿到宮門,確實有些遠了。

這條路會經過憐芳宮,自然會先路過靜熙宮。

經過靜熙宮門口時,隱約聽到了院子裡有宮女在說話的聲音。

陸無昭忍住了掀開簾子的衝動,閉上了眼睛。

一路順利地被人送到了宮門口。

直到他被自家的護衛推上王府的馬車,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真實存在。

思政殿,真是個叫人透不過氣又惡心至極的地方。

有的時候,扮演一個人扮久了,當真會後怕、會擔憂,自己究竟還是不是自己。

這樣的日子,終究是過膩了。

若是沒有遇上沈蕪,那麼他替陸培承往烽州走上一遭,死在那邊,想想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他之所以能在這個令人厭惡的世界活下來,活了這麼久,也隻是覺得,普普通通的一條白綾、一把匕首,死的容易,太叫人不甘。

烽州是個好機會啊,幫災民把糧款送到,再懲治些貪贓枉法的官員,若是被人暗殺,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死得其所,是他一直以來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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