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認識你。”他大口喘著粗氣,憤怒和恐懼早已隨著時間變淡,內心深處的震驚逐漸平複,變成了困擾思維的不解:“十多年前,在獠牙城……大王的生辰,所有部落……所有寨子頭領帶著禮物前往慶祝,我和你坐在一起,你……你的名字……讓我想想你叫什麼……你……”
身材魁梧的豕人右手杵著長刀,安靜地注視著他,沉默片刻,略點了點頭:“你的記性不錯,我叫黑齒。”
“對……沒錯……就是,就是這個名字。”受傷的頭領用力咽下一口帶血的唾沫,發出凶狠憤怒的低吼:“為什麼你會站在他們那邊?牛族人……你什麼時候投靠了他們?你……你是叛徒!”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黑齒活動了一下被盔甲束縛過緊的左臂,發出金屬碰撞的輕微悶響:“我不想死。我也是頭領。我得讓下麵的人吃飽肚子。我以前是鋼牙部的人,地裡種的莊稼不夠吃,每年還要交給族長一大批麥子。我知道投降是一種恥辱,可是我能怎麼辦?就為了區區一點兒所謂的忠誠,眼睜睜看著全寨人餓死?”
受傷的豕人頭領眼眶裡血色更濃,他發出憤恨到極點的顫音:“如果不是你們帶路,他們根本不可能找到這兒。你們還衝在最前麵,幫著牛族人殺害自己的同胞。你……這是背叛!”
黑齒淡淡一笑。在磐石城呆了這麼久,見過無數新鮮事,被天浩委派的政治委員連續多次洗腦,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莽撞衝動的村寨頭領:“隨便你怎麼說,那是你的自由。如果我死了能讓崮山寨其餘的人吃上飽飯,那麼我也認了。”
“大王從未虧待過你。”受傷的頭領臉上浮起悲痛:“他邀請我們參加生辰壽宴,那是……那是我感覺最輝煌的時刻。”
“那是你的想法。”黑齒的聲音沒有欺負,卻有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淡。這種事情他見多了,也曾被很多豕人指責,他此刻已經沒有任何情緒,感覺就是一台機器,隻知道執行命令。
他不會幫著勸降。
磐石城、雷角城、汨水城三支大軍各有統帥,為了方便作戰,天浩向另外兩支友軍各派出了一千名豕人戰士。黑齒牢記著出發前天浩的再三叮囑除了作戰之外的任何事務都不要參與,哪怕宗具或宗光要求你這樣做也必須拒絕。你隻是一名戰士,不要參與你不熟悉,甚至是完全陌生的政治鬥爭。
黑齒不知道什麼叫做“政治”,他的思維很單純天浩把自己從豕族這個爛攤子裡解救出來,他給了崮山寨所有人吃飽並活下去的機會,如果連這樣的人都無法贏得好感,讓自己產生追隨的意願,那他真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領袖。
年輕的宗光沒什麼耐心,他對這種看似沒有效果的勸降已經失去了興趣。拔出佩刀,用力架在受傷頭領的脖子上,厲聲喝道:“一句話,你到底投不投降?”
豕人頭領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良久,他長長歎了口氣,神情隨之變得呆滯,帶著深深的悲傷和無奈緩緩抬起頭,偏轉了一下身子,看著站在對麵的宗具:“……你保證放過被你們抓住的所有人?”
“當然。”宗具笑意溫和:“我從不對放下武器的人動手。”
“你得給我們糧食。”豕人頭領顯然失去了反抗到底的決心,與其說是被黑齒一番話說動,不如說是他自己對生活和未來產生了新的想法:“還有衣服,這個冬天太冷了,你們要帶著我們離開,就必須給老人和孩子足夠的衣服,否則他們會在路上凍死。”
“沒問題。”宗具緩步上前,麵帶微笑:“看來我們之間已經達成共識。接下來,就該輪到你去說服外麵那些人。”
戰鬥已經結束,所有被抓住的豕人集中在空地上。不是每個人都心甘情願舉手投降,很多人不太情願,他們目光凶狠,如果不是顧忌牛族士兵遷怒於自己的家人,還有那種該死的連坐製度,很多人都會尋找機會逃跑。
受傷頭領從屋子裡走出的時候,聚集在空地上的豕人紛紛發出驚呼,平靜的狀態被打破,無數雙眼睛看著他,沒人說話,所有豕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
宗具站在受傷頭領身後,雙手交叉握在身前,他淡淡地笑著,低沉的聲音隻有站在旁邊的宗光才能聽見。
“這是一個挺有威望的家夥。”
宗光下意識抓住插在鞘中,斜跨在後腰上的戰刀握柄,疑惑的聲音不並高於父親:“那您還留著他?”
“他對我們很有用。”宗具慢吞吞地回應著,往旁邊邁了半步。這時候天空中的雲層沒有之前那麼厚,一縷金黃色的陽光照耀大地,豕人頭領高大的身體擋住了這點在寒冷冬日裡極其珍貴的溫暖,宗具不想讓他獨自儘享。
宗光沒有問下去。
受傷頭領開始對站在台階下的豕人講話。
內容很簡單,不外乎是說明目前的情況,讓大家放下武器投降。
宗光緊張的心情逐漸鬆緩下來。父親說得沒錯,勸降這名頭領是一步好棋。隻有讓他活著,豕人俘虜們才能安心。
無論是否願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毫無懸念。接受事實的豕人俘虜們情緒雖然低落,卻不再像剛才那樣滿麵激憤。宗具笑著對守候在旁邊的親衛隊長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點點頭,快步走下台階,對下麵的十人首和百人首低聲交代命令。
一個個豕人小隊很快排成行列,按照順序,接受牛族人分發的食物。
每人兩塊雜合麵餅。
湯還得等上一段時間。士兵們正在歸攏各種戰利品,戰死者也被集中到一處堆放。北方蠻族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專業廚師,肉湯很簡單,剁碎切塊,扔進大鍋裡加水熬煮,有條件就放點兒鹽,否則就是一鍋泛著白膩泡沫的腥味開水。
食物能安撫情緒,何況這種雜合麵餅子味道很不錯,有肉有鹽,很大程度上消除了豕人俘虜的緊張和不安。
宗具一直在微笑,當著所有俘虜的麵,他握住了受傷頭領的手,像多年未見老友那樣輕輕搖晃,左手順勢攀上對方肩膀,親熱地拍了幾下。
豕人頭領表情不太自然,他很不適應這種場合,嘴唇張開好幾次,卻沒能發出聲音,低著頭,情緒有些低落。
“我們是朋友。對於願意合作並服從的人,我不會虧待他。”
宗具笑道:“來吧,先吃點兒東西,我還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
所有豕人俘虜都看見頭領轉身隨著宗具走進房間。
投降了也好,至少能保住性命。
牛族人的夥食不錯,沒準跟著他們能比現在過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