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在如意洲樓下, 掏出煙, 怕煙味兒留在車裡嗆著寶綻的嗓子,特地下車去抽, 剛點上火,背後響起脆脆的一聲:“哥!”
匡正回頭, 見寶綻從大戲樓堂皇的門臉下出來,在夜晚半明半暗的光線中, 於鬨事中僻靜的一隅, 直直奔向他。
這一瞬的心情匡正難以形容,好像整個身體都輕了, 擺脫了重力,要往高處飄,又仿佛一顆心被愛意漲滿,重重的,墜著他不得解脫, 這一升一墜之間, 他頭腦發熱, 一把將人攬到了懷裡。
小街的一角,朦朧的暗影下,隻有煙頭的火星一閃。
“哥……”寶綻從他懷裡掙出來, 往周圍看了看,有點埋怨的意思,“都說了,在外邊不許這樣……”
匡正的心突突跳, 他沒發過心肌梗賽,但覺得這就是心肌梗塞,胸口的悸動那麼強烈,簡直要撞出來,嘴上還得輕描淡寫:“沒事兒吧,就抱了一下。”
“讓人家看見,又該說我們那什麼了。”寶綻開門上車。
“哪什麼?”匡正也拉開車門。
“就那什麼,”寶綻係安全帶,“男的和男的,耍流氓。”
匡正沒說話,直盯著風擋玻璃外的街景,領口有些緊,男的和男的……是耍流氓,他努力讓自己冷靜,彆真他媽乾出什麼流氓事兒。
“哥,”寶綻興奮著,拉扯他的胳膊,“哥你看著我。”
“乾什麼?”匡正不敢看,怕看了,又要魂不守舍。
“哎你看著我!”寶綻非拽他。
“看,看看看!”匡正不得不看向他,一雙星子似的眼,在極近處閃爍,讓他無法不承認,自己可能真的喜歡上了這個人。
“今晚我們沒唱貴妃醉酒,”寶綻的臉有些紅,一字一頓地說,“你猜怎麼著?”
匡正盯著他翕動的嘴唇,低聲問:“怎麼著?”
寶綻唱完了定軍山回來,大夥都在後台等著,有的卸了妝,有的還帶著油彩,齊齊看著他,沒一個人說話,但有一種昂揚向上的東西在靜靜流淌。
“小牛呢?”寶綻摘下髯口。
“招呼座兒去了。”薩爽說。
寶綻點點頭:“大夥都不錯,”他背過身,讓時闊亭給他取靠旗,解背虎(1),“往後就這麼唱。”
“團長,”陳柔恩替大家問,“往後……還能這麼唱嗎?”
寶綻一愣,轉過身:“怎麼不能這麼唱?”
“小牛不是說……”她囁嚅,“這麼唱,咱們團就完了……”
沒一個人吱聲,看來或多或少,他們都相信在如今這個時代,不搞一些吸引人的噱頭,京劇就活不下去。
“怕了嗎?”寶綻問他們。
眾人一怔,當然不怕。
“要是不怕,”寶綻甩下一身重靠,鬆竹般立得筆直,“你們就跟我往前闖一闖,他們都說沒有路,咱們親眼去看看,到底有沒有路。”
他變了,時闊亭和應笑儂都感覺出來,變得更自信、更果敢,甚至有一些大無畏,他們以為他的膽氣是這棟戲樓賦予的,其實不然,是因為有匡正在背後撐著,因為他那句“退一步,哥就在你身後”,讓寶綻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薩爽擔心:“可小牛那邊……”
正說小牛,小牛就到了,鎖著眉頭,進屋沒囉嗦寶綻的膽大妄為,隻咕噥了一句:“今晚沒酒,客人已經走了。”
果然,沒有貴妃的靡靡之音,觀眾還是會乏味,寶綻有些黯然,這時小牛遞過來一張名片:“客人讓我給你的,”他的表情有點怪,像是遇到了什麼奇事,一臉的費解,“今晚這位好像……是個大戶。”
“什麼意思?”寶綻接過名片,姓查,轉身遞給時闊亭。
“那老爺子跟我說……”小牛難以置信的樣子,“他今天是來替人把關的,正主兒下個周五到,隻有三十分鐘的時間,讓咱們把這一周的演出都推了,好好準備。”
“喲,”應笑儂一腳踩在旁邊的矮凳上,“好大的口氣!”
小牛搖了搖頭:“不是口氣大,”他緩緩說,“他們預付三十萬的演出費,明天到賬。”
一場三十分鐘的戲,花三十萬來聽?大夥都驚了,爭著去瞧那張名片。
“這人,”鄺爺挨著時闊亭,“這不是那個……”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您認識?”
“市劇團的前團長嘛,”鄺爺知道這個名字,“跟我差不多歲數,寶處,和你一樣是唱老生的。”
市京劇團的前任團長?寶綻把名片拿回來,看了又看,沒有印象,可能人家在京劇團一言九鼎的時候,他才剛剛入京劇的門兒。
“就是這麼回事,”寶綻跟匡正說,“你說奇不奇?”
“三十萬……”狹小的駕駛室,昏暗的夜色,匡正隔著扶手箱抓住寶綻的手,不敢握實了,隻敢虛攏著,“你值這個錢。”
“真的嗎,”寶綻朝他靠過來,嘿嘿地笑,“我真值這個錢?”
匡正瞧他一眼,心說何止三十萬,簡直是無價之寶,嘴上卻說:“我這輛車兩百七十多萬,你天天坐副駕駛,還不值三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