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露出的袖口是同周遭灰屑一樣的暗灰色。
可是,它不應該是這樣黯淡的灰色!
它應該同她夢裡所見的那樣,是紅色,金色,黃色,不論是什麼顏色,總歸是鮮豔明亮的色澤。
她偏愛明豔的顏色,衣裙配飾也多華麗而鮮亮,沈丹熹已經記不清自己初入九幽時,身上的衣裙是什麼顏色了,但絕不該是這樣破抹布一樣的暗灰色。
她伸手撫摸袖口,想起夢中那流光溢彩的雲錦,搓揉衣袖的動作逐漸急促,粗暴。
自從被困入這個鬼地方後,她便再也沒能見過朝陽,可那個霸占了她的身軀,頂替了她的身份之人,卻能將朝陽穿在身上!
為什麼?!
憑什麼?!
沈丹熹緊咬著唇,沉寂已久的心口,又湧上絲絲縷縷的怨和恨。
她怨恨那個霸占了她身軀的野魂,怨恨沒能發現她被奪舍的父君,怨恨一直閉關不出的母神,怨恨每一個毫無所覺地接納了穿越女的親朋。
剛入九幽之時,沈丹熹還會不死心地在這一座監獄裡遊走,去攀爬中間那座高聳的刑台,試圖尋找出去的機會。
那時她的心中還燃著希望,希望父母能發現端倪,希望自己終有一天能回到身體裡。
可隨著時間流逝,她心中的希望越來越弱。
穿越女一點一滴的改變隨著時間的積累,變得順理成章,人間百年過去,便已抹消掉了她曾經留下的痕跡。
就算不再刻意模仿她的性格和習慣,就算做出和當初的她大相徑庭的舉動,也不會有人對穿越女心生懷疑了。
世間已無人記得曾經的沈丹熹是什麼模樣。
連她自己都被九幽這片死寂的天地同化了,就和身上褪色的衣裙一樣,不論如何拍打,如何搓揉,即便將身上的落灰全部撣淨,也再找不回原有的顏色來。
沈丹熹心中的怨恨如同漲潮的海水,洶湧地淹沒過她的心海,又很快退去,重歸麻木和絕望。
在過去漫長的三萬多年裡,她哭過,恨過,罵過,熬不下去時,甚至嘗試自戕過,比起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人遺忘,她寧願灰飛煙滅。
可九幽這樣一座懲罰天誅罪靈的地方,可不會叫人輕巧地死去。
唯一的死亡方式,便是熬乾壽命,湮滅成灰。
在這樣亙古不變、一片死寂的地方,無處宣泄的怨與恨,除了熬煎她的心神外,彆無他用。
九幽就是這樣可怕的地方。
沈丹熹於煎熬中被迫學乖了,她漸漸停下搓揉袖擺的動作,重新躺回地上,幻想自己是一根朽木,一塊石頭,一座墳塋。
她已經不再計較自己有罪無罪,隻希望能和這裡其他的罪靈一樣,不聽不看不思不想,無知無覺地風化成灰燼,徹底消散了乾淨。
可這樣的願望對她來說,亦是奢求。
又不知多久過去,那鮮亮的色彩再次闖入她的意識裡,撬動她的心緒,強迫她去聽去看去思去想,非得提醒她——你不是一根朽木,一塊石頭,一座墳塋,你曾是昆侖山上尊貴的神女。
在意識到自己已經被人徹底遺忘後,沈丹熹便很懼怕再看到另一端的景象,可就算害怕,就算抗拒,她也不得不看,她從來都沒有選擇。
寬闊明亮的大殿內,鮫燈靜燃,柔和的光暈將玉砌雕闌照得裡外通透,一座屏風相隔的妝台前,神女正在試妝。
她頭上戴了精致華貴的鳳冠,兩側綴著細長的珠串,銀鏡中映照出的麵龐上塗抹濃妝,額心點著金色花鈿。
上次所見的朝雲錦,如今已經被裁製成繁複而隆重的嫁衣穿在她身上,寬而長的霞帔拖曳在地,其上以細密的針腳繡著昆侖山的繁花和瑞獸。
從上次飄入意識的夢境裡,沈丹熹就知曉她要成親了。
那個霸占了她身軀的穿越女,曆經磨難,奉獻所有,終於如願以償,獲得了小賤種的愛,攻略下大反派,將要和他成親了。
——用她的身體,用她的身份,舉辦一場三界來賀的盛大婚禮。
“拜見主君。”殿外傳來侍衛的聲響,一道沉而穩的腳步聲漸漸近了。
內殿的大門被推開,一名身量挺拔,氣勢威儀的男子從門外跨入。
他身著月白色寬袍廣袖,衣上印染的祥雲紋泛出淺淺光華,麵容祥和,眉目帶笑,目光往屏風後望去。
沈薇聽到外間聲音,忙扶了扶頭上沉重的鳳冠,從妝台前起身,貼身宮娥動作熟練地將她冠上珠翠,腰間玉飾整理妥當,躬身擺順她身後曳地的裙尾。
梳妝整齊的待嫁新娘蓮步輕移,環佩叮當,儀態萬千地從屏風後走出。
她麵上含著幾分小女兒家的羞態,眼眸含光,滿臉驚喜,福身行一禮道:“父君你回來了。”
“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我豈有不回來之理?”昆侖山君快走兩步上前,伸手將她扶起,仔仔細細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麵露欣慰地連道了三聲“好”,氣息略一凝滯,半晌都沒能再說出話來。
昆侖的山聖神君,竟也如凡間嫁女的父親一樣,微紅了眼眶。
好一幅父慈子孝的畫麵。
沈丹熹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她已經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哭喊著撲到父君麵前,妄圖他能發現自己的存在。
她試過太多次,次次都隻會令她傷心欲絕。
神通廣大的萬山之祖昆侖君,自始至終,都從未懷疑過自己女兒身軀裡的靈魂已經被掉了包。
即便現在的她,性情已與當初大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