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魂身重新結合,魂力倒也能勉強填補上當下肉身的不足。
將魂身織合,密不可分後,沈丹熹心中的隱憂才稍微平複,有空暇好好思索,回到昆侖,她該如何應對她的父君,又該如何對待那位被“她”愛慘了的夫君。
從沈瑱願意給她時間,容忍她之後回到昆侖再做解釋,沈丹熹就猜到,殷無覓應該是沒有死,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否則,她的父君絕不可能放任她出昆侖。
沈丹熹眉心的花鈿已洗去,但額上的禁令仍在。
沈瑱是昆侖之君,有昆侖山水賦予的王權在身,昆侖生靈皆受王命,即便是她這個昆侖神女也不例外。
隻要父君的禁令仍在,“我是昆侖神女沈丹熹”這幾個字,她就永遠說不出口,連自認身份都做不到。
當然,回到昆侖,這一道禁令自然能解,沈丹熹大可以將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和盤托出。
告訴他們,她才是真正的昆侖神女,告訴他們,自己被異界之魂奪舍,這百年來都是另一個人霸占在她的身軀裡,與他們愛恨糾纏,父女情深。
而那一個備受他們喜愛之人,最後還是選擇了拋棄他們。
這樣一來固然痛快,可若是,他們就算知道了一切,卻還是會對著自己的臉,懷戀另一個靈魂呢?
更有甚者,他們會想儘辦法再找回那個更受他們喜愛的魂魄。
這很有可能的,畢竟他們都那麼喜愛穿越女,喜愛到已經完全忘記了沈丹熹本來的模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又該怎麼辦呢?
隻會令她更加惡心罷了。
又哪裡比得上一點一滴磨碎他們心中所愛之人的品性,抹消掉穿越女的喜好,讓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所喜愛的人變得麵目全非,消失不見,來得更加有趣呢?
就像穿越女曾經對她做的那樣。
是了,就像穿越女曾經對她做的那樣!
沁涼的水波在皮膚上搖蕩,沈丹熹抬起手,沾染潭水濕氣的指尖落在自己眉心禁令上,輕輕摩挲,淺淺水痕從指尖淌出,順著鼻梁滑下,於鼻尖凝為一顆,倏地落下。
沈丹熹視線追著那一顆水珠,垂頭看向水中映照出的麵容,一寸寸撫摸過纖長的黛眉,上揚的眼尾,順著流暢的頜骨線條,滑落至下巴,再輕輕點上柔軟的唇瓣。
眉眼還是這樣一副眉眼,但身軀內承載的靈魂不同,終究讓這張容顏有了不一樣的氣質。
她不如穿越女溫婉親和,眼角眉梢總是盈著淺淺笑意,深埋在她眼底的怨和恨,讓這副眉眼顯得冷銳而尖刻,像一柄亟待出鞘的匕,急需一些血和痛苦來撫平它的委屈和不甘。
沈丹熹好似已預想到他們看到這樣的自己後,會有什麼反應,指腹下的唇角微翹,不由笑了起來。
粼粼的水波映照在她眼底,在那雙瞳孔深處也鋪染出一汪搖蕩的碎光。
不知從何時起,一直靜靜縈繞在密陰山中的濃霧開始狂湧奔流,這些終年不散的怨氣,受她吸引而來,流入靈潭,徘徊在水麵上。
漆飲光感覺到拂過身邊的怨霧,伸手撩了撩。
他已在密陰山中找了許久,終於靠著與雀火那一絲微弱的牽絆,穿過越發濃稠的霧,尋到這裡來。視線穿過怨霧,他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
濃稠的霧瘴壓在水麵上,圍繞著水潭中心的女郎浮動,沈丹熹渾身濕透,絲縷的怨氣纏繞在她纖薄的肩,瞳中亦被怨霧映出灰白的影,唯有她的唇角帶著笑。
是不該出現在昆侖神女臉上的,怨毒的笑。
昆侖的神女本該用自己純淨的神力,撫慰亡者,化解怨念,可周遭怨氣在她身邊反而越發茁壯,竟與她生出共鳴。
密陰山中草木無風狂舞,簌簌的拂葉聲如海浪一樣嗡鳴,一浪又一浪地朝向這裡狂湧。
尖嘯聲傳入山腳下的密風城,正與三名修士周旋的岑婆忽而抬頭,驚愕地望向密陰山,她再顧不得其他,身化鬼影,急匆匆往密陰山上奔去。
密陰山的草木當中皆是枉死之魂,魂有怨,而生霧瘴,這些怨念本無傷大雅,霧瘴也並不會傷人傷己,但若是有一股強大的怨念,將這些怨氣擰為一體,進而轉化為煞,那就是個大麻煩了。
煞一旦形成,必要血洗一方,它們無有魂的意識,不會思亦不會想,唯一踐行之事便是要這世間還以鮮血,來慰藉自己曾經遭受的苦痛。
為防止怨氣化煞,岑婆將枉死之魂織入密陰山時,進行過周密布置,將怨氣散於林中,絕不該出現如此強勢的怨念才對。
岑婆心念電轉,不過片刻,便飛臨密陰山上空。
不知何故,密陰山的怨氣竟一下翻增數倍,瘴霧席卷整座山林,怨氣如江河入海,往山腰深處一個地方湧去,形成了一個漏鬥狀的漩渦,岑婆幾次試圖靠近,都險些被卷入洪流。
在這漩渦的中心,正是沈丹熹所在的靈潭。
霧白的怨氣到了這裡,已經變為深黑,一聲聲尖利的鬼嘯愈來愈響,眼看怨氣凝結,快要化煞。
這一場變故來得太快,漆飲光心中大驚,急忙躍入水中,迎著黑霧當中時不時閃現的鬼臉和利爪,艱難地朝她靠近。
“沈丹熹!”漆飲光抬手擲去,桃花枝飛入煞氣黑霧,絞碎一隻撲麵的鬼影,他緊盯著重重鬼影後那一抹身影,一邊朝她靠近,一邊揚聲道,“沈丹熹,你醒醒!你是昆侖神女,怎可以被怨氣所食!”
水潭當中,被怨氣纏身的人,眼睫輕輕一顫,綴在睫上的一粒水珠微一搖晃,滴落下來。
沈丹熹抬眸,看向朝她涉水而來的人。
漆飲光周身被利刃一樣的鬼爪抓出了許多傷痕,衣服也破了,可他一點也不在意,那雙眼睛隻直直望向她,眼神在說——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沈丹熹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種森冷的衡量,衡量要不要在此刻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