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恨自己退開,惹惱她,又恨漆飲光趁虛而入。
可沈丹熹已經收回了對他的笑,將目光重新落回那一隻孔雀身上。
殷無覓目光沉沉地盯著她,試圖再次上前,被曲霧抬劍擋下。
他皺起眉,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心頭的惱怒早已燎原,揚聲發號施令,冷聲道,“你們都退下,我要與殿下單獨談談。”又轉而看向漆飲光,“羽山少主,我們夫妻二人要說些私密話,請你也暫且回避。”
宮娥們聽慣了他的命令,殷無覓話音一落,她們便動身往外退。就連玉昭衛當中都有三五人,跟著抬步往外走,見剩下的人仍站在原地,才驀地頓住腳步。
殿中靜默,暗流湧動。
漆飲光仔細觀察著沈丹熹的臉色,將神念掐成一線,傳音道:“殿下若是不想看見他,我可以替殿下將閬風山主請出去。殿下將我留在宮中,不就是為了氣他麼?沒關係,殿下,我是願意的。”
不論是她的父君昆侖君,還是她身邊近衛,抑或是漆飲光,他們都覺得她是在鬨彆扭。
招人喜愛,被人捧在手心裡的感覺,也不過如此。
沈丹熹撫摸著掌中小鳥,生出幾分好奇,並未用密音回他,而是直接開口問道:“你願意什麼?”
“願意成為殿下手裡的刀,被殿下利用,就算改日殿下又與他重歸於好了,要趕我走,我也絕無一句怨言。”
沈丹熹終於抬眸,目光與他相接。
近距離下,漆飲光幾乎能從她漆黑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他下意識彎了彎眼角,帶上笑意,問道:“殿下為何如此看我?”
沈丹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緩聲開口,“沒什麼,我隻是沒想到,你會這麼賤。”
漆飲光被罵得懵了一瞬,旋即又高興起來,眼神中透出的興奮讓人覺得莫名,好似她方才並不是在罵他,而是賞了他一顆糖,把他高興壞了。
饒是前一刻的沈丹熹,也屬實想不到,他不僅賤,他還能更賤。
沈丹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神態的轉變,忍不住蹙眉,嫌惡道:“去吧,帶上外麵的小賤種,你們一起滾。”
罵他可以,但把他和殷無覓混在一起罵,漆飲光就不太樂意了。
他抿了抿唇,轉身往外走前,還不忘留下一句委屈巴巴的請求,“懇請殿下以後不要將我和他扯在一起罵了。”
沈丹熹無語地看一眼他的背影,垂頭問手裡的山雀,“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不過這一出好戲還真是有趣,最好能打個你死我活。
山雀在她手裡歪頭,努力地發出啾啾鳥鳴取悅她。
殷無覓被曲霧擋在門口,隻能眼睜睜看著殿內兩人低聲私語,姿態親密,正忍耐不住欲要強闖時,漆飲光忽而直起身,朝外走來了。
他臉上帶笑,眼角眉梢俱是一副小人得誌般的猖狂,說道:“閬風山主方才應該聽得很清楚,殿下有令,山主請回吧。”
麵對漆飲光,殷無覓可沒有麵對神女殿下時,刻意展露出來的羸弱之態。
他渾身氣勢都變得尖厲,冷笑道:“我倒是不知,羽山少主又是以何種身份,在昆侖的地界上,對神女正式結契的道侶說出這句話的。”
殷無覓這般急於強調自己的正室身份,將漆飲光逗笑。
他並無半分動怒,語氣一如往常溫和,很有自知之明地回道:“我當然比不過覓公子,哪能有什麼身份?隻不過是代為傳達殿下的意思罷了。”
殷無覓揚目,視線越過漆飲光的肩側,往他身後之人看去,冷聲道:“我們夫妻二人說話,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傳話。”
“那怎麼辦?殿下現在不想見你了,也不耐煩與你說話,可不就隻有我一個外人來幫忙傳話了麼?”
漆飲光說道,衣袂無風而起,妖氣從周身泄出,氤氳出一片五色神光,如展開的一柄巨大彩扇,將他身後之人完全遮擋住了。
他的身影快如離弦之箭,直衝而出,掌中妖氣如虹,一掌朝殷無覓劈去。
越衡閃身至殷無覓前,抬劍接下這一掌,對撞的罡風從劍柄與手掌相接處,往兩麵衝開,又被氤氳的五色神光全數阻擋在大殿之外。
漆飲光忽而彎眸對越衡笑了一下,越衡心中一驚,手中長劍劇烈地震顫起來。
這是靈劍對另一道遠勝於自己,更為強橫更為霸道的劍意的恐懼和折服。羽山少主甚至都沒有出劍,就徹底擊潰了他的劍氣。
隻在瞬息之間,越衡的劍氣脫離他的掌控,被幽藍色的妖氣裹挾,一同朝他身後護佑之人撲去。
“山主!”越衡驚呼,不顧自己安危,立即轉身回護。
可惜已來不及,越衡修習寬劍,劍氣厚重、剛猛,這樣的劍氣被漆飲光裹挾手中,威力頓時翻增數倍,凝為一柄擎天之劍,虎虎生風地朝殷無覓斜劈而下。
玉昭衛幾人猛地往前踏出一步,手按在配劍上,即刻便要出鞘。
沈丹熹指尖撓著小雀下巴,輕聲細語道:“我看誰敢?”
這一句話將嘲麓等人定在當場,但他們的手仍死死按在配劍上,手背上青筋直突,看得出來,對神女的命令並不心服。
沈丹熹從座上起身,迤迤然走到他們身前,目光在幾人身上點過,“嘲麓,牧風,祗陽……”
隨著她的話音,這三人身上的玉昭印相繼浮出,沈丹熹左手托著乖順窩在她手心裡的山雀,伸出右手,纖長如玉的手指落在嘲麓身前的法印上。
嘲麓不明就裡地抬起頭,仍試圖勸說她,“殿下,閬風山主他……”
哢——
一聲仿佛瓷器碎裂的脆響,聲音很輕,卻驚得嘲麓麵色陡變,未儘的話語堵在喉嚨,全數化為了震驚,他低下眼,驚愕地看向自己身前的玉昭印。
渾圓的法印在沈丹熹手下一寸寸裂開,由昆侖山君和四水女神共同授下的王印銘文浮出來,銘文下懸著“嘲麓”二字,代表著王權賜予他的榮譽和職位。
沈丹熹收回王印銘文,亦收回了王權賦予嘲麓的玉昭衛之身份。
她抬步走向下一個人,再次伸手,握住牧風身前玉昭法印。
牧風和祗陽回過神來,同時跪下,叩頭求饒,“求殿下寬宥——”
沈丹熹置若罔聞,輕巧地屈指,相繼捏碎這兩枚法印。
玉昭衛從小與她相伴,同她一起長大,一起修行,她仍記得,嘲麓擅劍,牧風劍術稍弱,但他擅長列陣,強於觀察,能察覺一些細小幽微之處,而祗陽同她一樣,喜愛術法。
沈丹熹曾教過他如何拆解銘文,也曾教他該如何將術與器結合,他們曾為了補全一本殘損的術卷,埋頭經閣數月,幾次三番差點將經閣西邊的閣樓炸塌。
她雖已想起了這些,但九幽的萬載歲月太長,早已消磨儘這些記憶裡承載的情,所以,她未有半分動容,也早已經忘記該如何寬宥他人了。
沈丹熹走到庭羽身前,在對方畏懼的眼神中,緩緩撫過懸空的法印,隨後揚眉對他笑了笑,收回了手。
庭羽懸著的心稍微回落,卻依然不敢放鬆,後背更是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冷汗。單是回歸熹微宮的半日工夫,玉昭衛便皆已見識到神女不同以往的喜怒無常。
沈丹熹冷而無情地說道:“傳我之令,即日起剝奪嘲麓、牧風、祗陽三人玉昭衛之職,逐出昆侖,永不準回。”
沈丹熹雖無權處置閬風山主,但對於自己身邊近衛,卻有任卸之權。她這個昆侖神女,並不是空有名頭而已,雖然在這百年裡,她什麼都沒了,但是沒關係。
當初,穿越女是如何給他的,現在,她便如何一一收回來。當初,他是如何登上高位的,現在,她便如何將他重新踩回去。
這豈不比直接殺了他更加痛快?
沈丹熹最後這一道令,徹底斷絕嘲麓三人的希望。
玉昭衛生於昆侖,長於昆侖,從小時便被選拔而來護衛神女左右,這一道令不僅否決了他們從前的功績和苦勞,更是斷絕了今後的前程。
沈丹熹看也不看他們失魂落魄的模樣,轉而掃過周圍其他默然佇立的玉昭衛,從他們臉上看到了十分精彩的神色。
她輕輕撩一下頭發,柔和地笑了笑,這一刻的她看上去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易近人,連語氣也很輕鬆自在,說道:“你們還有誰對我有不滿,想要離開的,可以現在就說出來,我這裡不留二心之人。”
玉昭衛諸人連忙俯身行禮,表明忠心:“屬下對神女絕無二心。”
沈丹熹頷首,命曲霧將嘲麓三人帶下,即刻驅逐,不耐煩再聽他們的求饒。
熹微宮中五色神光氤氳,比昆侖山巔的晚霞還漂亮,比極光還濃豔。
沈丹熹被霓虹光影吸引,緩步往外走去,抬手撫摸半空觸碰不到的光帶,陶醉地對手心山雀說道:“真好看,讓我有點想將他關進籠子裡養起來了,你覺得他會不會像你一樣聽話?”
山雀在她手裡懵懂地歪頭,討好地蹭了蹭她的指尖。
半空兩道身影不斷交錯,漆飲光和殷無覓的打鬥仍未停止。
殷無覓有紫綬仙衣護體,並不懼襲來的攻擊,剛烈的劍氣掃來麵前,被縈繞在他周身的紫色綬帶化解,絲毫都未能傷及他身。
但劍氣掃蕩帶起的狂風具有極強的壓迫之力,幾乎抽空他周遭空氣。
殷無覓無法呼吸,不得不一再退讓,縱身往後,穿透劍風屏障,退開數丈距離,踏上花園中一座假山石尖。
不等他站穩,漆飲光的身形再次逼至身前,妖氣翻湧,與紫綬仙衣不斷地碰撞到一起。
每一次碰撞,妖氣都會被紫綬仙衣化散開,但緊接著又會有下一波更為強橫的妖氣衝撞上來。
猶如狂嘯的海浪,裹挾勁風與烈火,又有片片鴻羽劍光,如飛雪似的環繞,切割仙衣紫光。
在如此密集而不間斷的攻擊下,紫綬仙衣終於完全顯露出形貌,將殷無覓嚴絲合縫地護在其下。
“羽山少主,我勸你彆白費力氣。”殷無覓再次往後退開,不過姿態依然從容,相較起來,漆飲光便顯得有幾分喪心病狂。
他幾乎是全無保留地消耗著自己的妖氣,連自己的真身法相都釋放出來。
龐大的孔雀法相立在宮殿頂上,長長的尾羽從樓頂傾瀉下來,環繞住整座後殿,五色神光漫溢在花園裡,將整個熹微宮都罩入極光一樣的妖氣霓虹當中。
孔雀法相上的每一根羽,都凝聚鋒銳的劍氣,尾羽長而柔軟,劈斬向殷無覓時,紫綬仙衣須得激發全數神力才能相抗。
殷無覓身負重傷,寸斷的經脈尚未完全修複,不敢妄動靈力,隻得掏出隨身法寶應對。這些法寶比不過紫綬仙衣,根本招架不住漆飲光瘋狂的攻擊。
他被逼得不斷後退,每退一步,孔雀的翎羽便進一步,讓他丟城失地,再也無法重新踏回原位。
漆飲光懸身立於孔雀頭頂,伸手拂過一根翎羽,聞言笑著回道:“為殿下效力,我甘之如飴,談不上白費力氣。”
孔雀尾羽隨他手指所示,甩蕩過去,再次砸上紫綬仙衣。越衡看著自家主上被逼得連連後退,想要上前相助,卻又完全突破不進羽山少主的五色神光裡。
漆飲光就如他說的那般,雖無法傷到殷無覓,卻用他那海浪一般不間斷的妖氣,毫無保留,不計代價,一步步將殷無覓逼出了熹微宮的殿宇。
熹微宮的禁製啟動,兩道金光從禁製中落下,化為身軀龐大的神獸狻猊,四肢下伏,怒目而視,再一次將殷無覓擋在宮外。
殷無覓恍惚以為自己是什麼不受人待見的喪家之犬,被人如此驅趕。
可分明他才該是熹微宮的主人,是該站在神女身側之人!
殷無覓強撐的從容終於在這一句話下土崩瓦解,他雙眼通紅,從晟雲台被刺至今,積攢在心口的憤懣和不甘終於衝破理智的壓製,潰泄而出,化為一句撕心裂肺的質問。
“沈丹熹!為何?!”
殷無覓口中噴出鮮血,攜帶靈力的聲音衝破孔雀尾羽屏障,傳入殿宇之內,聲嘶力竭,“我才是你結過契的丈夫,是與你生生世世相守之人!”
沈丹熹聽到飄來耳邊的質問。
真是熟悉的語氣啊,從九幽回來到現在,好像人人都在質問她,人人都敢質問她。
丈夫?他也配麼?
漆飲光走來狻猊身後,伸手摸了摸它們脖子上飛揚的鬃毛,分外有禮道:“閬風山主慢走,恕不遠送。”
殷無覓被他氣得險些又噴出一口血來,他胸口被金簪刺穿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從衣裳底下浸潤出來,一片赤紅。
越衡急忙趕來扶住他,低聲勸道:“山主,你傷還沒好,我們先回去吧。”
殷無覓置若罔聞,隻目光陰沉地死死盯著漆飲光,半晌後,他神情緩和,嘴角忽而牽起一抹笑意來,挑釁道:“羽山少主真是一條好狗。”
“不過,你就算攔住我的身又能如何,我與薇薇神魂交融無數回,她的靈台上早已刻留下我的神識烙印,隻要我想見她,便是無論如何都能見到。”
有紫綬仙衣在身,殷無覓完全不懼外力攻擊,他的譏諷和嘲弄明晃晃地寫在臉上,嗤道:“我們之間,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興風作浪,耀武揚威。”
他說著,低垂下眼睫,竟是要當著眾人的麵,將神識沉入靈台,以神識烙印為引,直接入神女靈台神府。
漆飲光神色陡變,身形驀地從原地消失,如一陣風刮回熹微宮內,但在看到那個站立於花園當中,被五色神光縈繞的身影時,他的腳步又倏地頓住。
如殷無覓所說,他們神魂交融無數回,沈丹熹連神識烙印都能允許他留下,令他無論何時,都可長驅直入她的靈台神府,自己又能如何阻止?
這世上,再沒有什麼能比神魂交融更加親密之事了,肉丨體的交合隻是身之欲,靈魂的交融才是真正的身心合一。
這種時候,他這個外人大抵是不大適合上前去,看到她的模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