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陰山中那名鬼仙不敢欺瞞他, 但沈瑱並不相信她的片麵之詞,必要自己親眼所見才能放心。
鬱繪聽說昆侖君是為照魂鏡而來,麵露難色, “神君想借用照魂鏡?這個……”
鬱繪屬實沒料到,照魂鏡在冥府寶庫裡落灰了千萬年,怎麼就這百來年, 突然變得如此吃香,人人都想來借照魂鏡一用。
如今竟連昆侖君也來相借。
沈瑱道:“讓右殿大人為難了, 若大人不好決斷, 我也可以在此等候冥主回來。”
鬱繪連忙擺手, “下官掌管陰司內務, 外借寶物這等事,倒是不需勞動冥主。”
他說著,親自引著神君往寶庫中走,繼續道, “不瞞神君,是照魂鏡上有損毀之處,鏡麵被人搗裂, 這麼些年也才修複兩處裂紋,尚還有一處裂紋未完全修複, 所以, 適才我才有遲疑。”
沈瑱驚訝道:“是何人搗裂?”
鬱繪用折扇撓了撓頭, 想起他來還覺頭疼, 歎息道:“是個混不吝的小家夥, 不過對方已經知錯。”
為這一麵鏡子,對方家族可是送了大筆的賠償來,除開修複照魂鏡的消耗外, 還有餘留,鬱繪便也不好將這事再宣揚出去。
沈瑱心領神會,沒有再繼續追問,轉而問道:“對照魂鏡的功能會有影響麼?”
“經過修複過後,倒是也沒有太大影響,照魂鏡原本可照見一魂從生至滅的完整魂相,有這一道裂紋在,鏡麵碎做兩塊,一麵隻照得見過去,一麵隻照得見當下便可既定的將來,裂紋處則能照見當下,就是得仔細看才行。”
沈瑱幾不可見地蹙眉,頷首表示了解。
兩人說話間,很快到了陰司寶庫。
沉黑色的青銅門立於銅牆鐵壁當中,門上盤纏一條巨大蛇相,察覺有人走近,大蛇睜開眼睛,雙目金光燦燦,將黝黑的甬道瞬間照亮。
盤纏的蛇身構成門上浮雕,鬱繪請神君在外稍候,自己閃身至門前,抖開折扇在寶庫門上一拂而過。
蛇軀遊走,分開一道幽深門洞,鬱繪進入門洞片刻,很快返回,手裡端出一個沉黑色的盒子。
盒子的材質看上去與寶庫大門相同,皆是用陰鐵所鑄,能夠封鎖寶物神力。鬱繪打開黑盒,揭開覆蓋的綢布,露出一麵圓盤大小的明鏡。
明鏡渾圓,邊緣刻製著密集的古老銘文,以陰石為托,鏡麵雪亮。
隻是的確如右殿閻司所說,現下鏡麵左上角處似被銳器擊打過,有一個極為深刻的損傷點,一條蜿蜒裂痕從這裡蔓延出去,將完整的一麵鏡子劃分成了兩半。
照魂鏡隻照魂,雖鏡麵雪亮,現下鏡內卻沒有任何投影。
鬱繪將手臂抻得筆直,將鏡麵背離自己,並不願自己的魂被照入鏡中,他喚鬼差擒來一個正要打入無間地獄受刑的魂魄,押解於照魂鏡前,照於昆侖君看。
那魂魄被鐵鉤釘穿鎖骨,叫鬼差勾著,站定在照魂鏡前。
光亮的鏡麵霎時將他的魂相攝入鏡中,蜿蜒的裂紋切割開兩麵,左斜下方偏小的一塊鏡麵,先是照出一團模糊魂影。
很快,那魂影變作嬰兒模樣,整個魂相也隨之清晰起來。魂相在鏡中一天天長大,變作少年,青年,隨著此人染上惡習,魂相亦從最初清白之相,隨之染上血紅罪孽。
此人生前是一個賭鬼,為賭錢敗光家中產業,弑父殺母,逼迫妻子賣身為他還賭債,後又嫌棄妻子臟汙,活生生將其打死。在亂世之中,逃脫了司法製裁,最後被親子殺死。
他的斑斑罪業皆顯露魂上,被判罰過刀山,入油鍋,淌血池,洗淨魂上罪業,才可再次走入輪回。
鬱繪輕搖折扇,解釋道:“對於他的判罰已定,若無特殊情況,不會變更,他的未來如何已算是既定之事,所以這一麵鏡能照出來。”
如他所說,照魂鏡裂痕右上角偏大一塊的鏡麵裡,確實照出了魂魄在無間地獄受刑的景象,過刀山時,魂體經受千刀萬剮,入油鍋時,渾身上下皆被燒出片片水泡,模樣猙獰得幾乎看不出人樣。
魂魄在鏡中慘嚎,扭曲,掙紮,痛不欲生。
那罪魂瞧見自己生前所造罪業並無動容,轉眼又見在血池油鍋裡翻滾的自己,才害怕得大叫起來,跪地叩頭,連連求饒。
鏡麵裂紋處照出一個扭曲的魂相,正是該罪魂恐懼得渾身發抖,跪地求饒之景。
罪魂淒厲的哭嚎聲響徹四周,鬱繪揮手,命鬼差將他拖下去,重新放下綢布遮掩住照魂鏡,問道:“不知對神君可還有用處?”
沈瑱略一沉吟,頷首道:“試一試也未嘗不可。”
昆侖君從陰司回到昆侖時,正是日出時分。
昆侖的日出較晚,直到辰時朝光才鋪滿山川。沈瑱離開昆侖這五日,昆侖山中雪風已消,寒霜儘融,又是一派姹紫嫣紅的深春之景。
白玉長階上,懸星殿外已等候了許多人。
沈瑱視線往諸人身上掃過,除卻重傷閉關的殷無覓,樊桐、玄圃兩山山主,河水、赤水、洋水、黑水四水水君,以及天墉城十一樓樓主,全都到齊了。
隔著老遠距離,沈瑱都能聽見他們的爭吵聲,若不是有懸星殿的侍衛們攔著,他們都要擼袖子打起來了。
倒是熱鬨得很。
從冥府出來的那一瞬間,沈瑱就感覺到了閬風山鎮山令的異動,是以現下見到他們也並不驚訝,亦知道他們是為何事而來。
天馬嘶聲長鳴,車輦當空落下,眾人見到從車上下來的昆侖君,才匆忙整冠理袖,迎上前來,俯身行禮,“恭迎主君回山。”
“無需多禮。”沈瑱溫和回道,大步踏入殿中,跟隨行身後的諸人說道,“你們來找我時,若我不在,直接進殿就是,何必在外等候。”
樊桐山主說道:“我們也是才到不久。”
沈瑱笑了一下,看他們一個個吵得麵紅脖子粗的模樣,可不像是才到不久。
進殿之後,眾人先是彙報了一些平日公務以及驅除人間怨煞、誅妖除魔之事,最後才說起將大家齊聚於此的正事。
——請求昆侖君重啟閬風山山主試煉。
這件事一提出來,眾人當即又爭吵起來。天墉城十一樓樓主,代表天墉城中民眾而來,殷無覓在昆侖經營多年,其中倒也不乏有支持他者。
風樓樓主道:“閬風山主通過山主試煉,已得鎮山令認主,是在場諸位親自見證,主君亦是認可,天帝也已降下旨意,豈是說重開便能重開的?”
玄圃山主冷哼一聲,駁斥道:“閬風山主要是靠著他的真本事通過試煉,我當然無話可說,但若不是,那對天帝可就犯了欺瞞之罪。”
赤水水君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話音剛落,不等玄圃山主說話,洋水水君搶先說道:“你我皆知這話是什麼意思。如果殷無覓當真是依賴神女仙元才修得此身,又如何分得清,閬風山所認可的山主,究竟是神女還是殷無覓?昨日夜裡,閬風山哀鳴,想必大家都聽到了。”
“閬風山主已定,不曾隕落,也不曾失格,又憑何理由重啟試煉?簡直荒謬!”
玉樓樓主接道:“開啟閬風鎮山令,如果殷無覓不曾失格,神令自會再次選擇他,你等如此反對,難不成是已斷定了,再來一次,殷無覓便過不了山主試煉?”
“昆侖的山主水君,曆來便是能者居之,上一任閬風山主薛宥文韜武略,實力不凡,我等皆無不服,自宥主為平魔而隕後,閬風山主之位空懸百年,殷無覓想要接任此位,自然也得令所有人心服口服才是。”
“如此一來,也能向眾人表明,他並非是依靠神女仙元偷奸取巧之輩,也更能打消外界對晟雲台一事的猜疑。”
沈瑱坐在座上,單手托腮,神色沉吟地聽他們雙方來回辯駁。
這次回到昆侖,天墉城中民意沸騰,遠超過他的預料。閬風山哀鳴震動昆侖上下,山主失格的流言甚囂塵上。
諸如玄圃山主、洋水水君為代表的一方,從前就對殷無覓多有不服,但是也看得出他有意栽培殷無覓,是以從未在明麵上加以反對。
如今突然如此強勢地要求重啟山主試煉,這背後想來少不了神女的授意。
看來,沈丹熹當真如她所說,是想要回到從前,重新拿回屬於她的東西,重新走回屬於她的道路。
在這種情況下,沈瑱壓下了所有人的意見,態度含糊不明,依然沒有直接表態。
……
得到懸星殿中的反饋,沈丹熹並無太大意外,她已料到沈瑱不會這麼容易就答應。
重啟山主試煉一事並非那麼簡單,更何況沈瑱看上去很滿意他的這個女婿,當下自然也想要維護殷無覓。
不過,殷無覓畢竟出身不正,昆侖上下不滿他的人隻多不少,沈丹熹很願意當這個導火索,將他們的不滿都點燃。
沈瑱就算想拖延也拖延不了幾時。
夜色已深,沈丹熹遣退了所有宮娥,隻有曲霧固執地守在她的寢殿門外。
清亮的月華穿透鑲嵌在屋頂的明珠,灑落下來,為滿室披上一層朦膿銀霜。
殿內臥具,屏風,軟榻,多寶閣,滿室的擺置,垂掛的帷幔,全都被撤換一新,按照沈丹熹從前的習慣重新布置過。
但沈丹熹躺在這一間從小居住的殿宇中,依然無法安睡。她在九幽睡得太久,到了夜間也難以入眠,整宿整宿地睜眼到天亮。
沈丹熹抱膝坐在床邊,取出雀燈擺在床沿的足承上,盯著燈中雀火跳躍。
深夜寂寂,雕窗外忽而傳來兩聲“篤篤”的輕響,一隻小雀從窗上雕花空隙裡擠進來,撲騰翅膀拱開殿內垂掛的輕紗,飛來床榻邊。
“你不睡覺,跑來我這裡做什麼?”沈丹熹轉眸朝它睨去一眼,屈指一彈,將圓滾滾的小山雀彈得仰倒進軟枕上。
山雀細短的腳努力從蓬鬆的肚子下伸出來,露出綁在腳上的小布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