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丹熹解下布條,撚開來看,上麵密密地寫著許多字。
——殿下又睡不著麼?需要有人陪你夜聊麼?小可不才,願意毛遂自薦。
——殿下手臂上的傷是不是還沒有長好?今日我見你撓了好幾次手肘,從熹微宮被趕出去後,我便去找了昆侖醫官,配置了止癢祛疤的藥膏,但是一直沒有機會拿給殿下。
——殿下既還沒睡,不如,我現在拿來給你?
——殿下若是允準的話,便敲一敲雀燈,雀火搖晃,我便知道了。
沈丹熹就著雀火光芒,費力地將布條上的蠅頭小字讀完,蹙眉撓了撓手臂上發癢的傷口。
昆侖的神女不缺靈藥,生肌止癢祛疤的藥,熹微宮中應有儘有,並不需要他這麼一個外人來獻殷勤。
沈丹熹將布條扔入火中,看著它被雀火舔舐乾淨,燒化成灰。靜坐片刻後,她還是伸手敲了一下雀燈外的琉璃燈罩,燈內的火苗猛然一亮,雀躍地跳動起來,宛如一隻展翅的小鳥。
山雀歪著頭看了看火苗,又看看沈丹熹,在她枕頭上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蜷縮成一個小毛球,閉上眼睛睡覺了。
床榻的主人卻忽而站起身,赤腳踩上地上綿軟的絨毯,從衣櫃取出一件窄袖束腰的勁裝裹到身上。
不多時,殿外傳來曲霧的話音,口氣裡滿是戒備和敵意,“羽山少主,現在夜深,神女也已經睡下,你來做什麼?”
漆飲光溫聲道:“我來這裡前,已求得殿下允準,勞煩大人進去稟報一聲。”
曲霧單手壓在配劍上,靜默地站在原地,滿懷戒備地上下審視他許久,才不情不願地轉過身,準備推門進內通報。
正當這時,門扉嘩地一聲被從內打開,沈丹熹的聲音隔著重重輕紗飄出來,問道:“會梳頭麼?”
門口的兩人都是一愣,曲霧立即道:“我這就去喚棲芳進來為殿下梳頭。”
漆飲光道:“我會。”
曲霧震驚地轉頭瞪向漆飲光,急道:“殿下,棲芳很快就能來了。”
屋內之人卻沒有理會她,徑自道:“那你進來,給我梳頭。”
“好,殿下,我進來了。”漆飲光應道,抬步往裡走去。
曲霧在外猶豫片刻,實在放心不下,也跟著抬步跟進去。
繞過屏風,沈丹熹就坐在妝台前,雀燈的光將室內照得明亮。明明夜深,她卻穿著齊整,一身利落的窄袖裙裝,腰封束出窄窄一段腰身,隻有長發披散在身後。
沈丹熹從鏡中抬眸看他一眼,目光示意窗下水台。
漆飲光聽話地在水台裡洗乾淨手,用綢布擦乾,又從台麵擺置的玉盒裡挖出一小塊桂花香的脂膏潤過手,才抬步走過去,伸手捧起她綢緞般順滑的烏發。
他其實並不會梳姑娘們那種繁複的發髻,用梳子裝模作樣地梳理了幾下後,便挑起三股發絲編辮子。
漆飲光一口氣編了好些細長的辮子,最後將它們與所有發絲攏在一起,束於頭頂,用發帶牢牢纏住,還取出一個自用的銀色發冠套上,再用銀簪固定。
這顯然是他常給自己梳的發型,花裡胡哨的孔雀,時間寬裕的時候,也會給自己編這種細長的辮子,辮子裡還會纏入一兩根彩色的絲絛。
他給沈丹熹束的這一個高馬尾,冠中垂下的辮子裡,也有彩色絲絛。
曲霧在旁看著羽山少主給神女梳頭,指尖懊惱地摳著劍柄,這種簡陋的發型,她也會梳!
但即便是這樣簡陋的發型,神女梳來卻也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眼睛。鏡中映出的麵容精致如畫,每一筆都稱得上巧奪天工,高束的發冠似乎削弱了一點她身上的柔婉,讓她多了幾分張揚奪目的英颯之氣。
曲霧心神不由恍惚了一下,覺得神女殿下似乎有哪裡變了,但仔細去看,又覺得她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沈丹熹對著鏡子照了照,嫌棄道:“醜死了。”
漆飲光虛心接受批評,並立即改正,“我以後多學幾樣好看的發型,下一次保管為殿下梳得漂漂亮亮的。”
沈丹熹不置可否,又對著鏡子照看片刻,勉強接受了這個簡陋的發型,她起身從妝台前站起來,聽身後人問道:“殿下這麼晚了,難道還要外出麼?”
“嗯,隨我去□□朗月台。”沈丹熹頷首。
漆飲光眼睫微顫,微微睜大眼睛,麵具一樣浮於唇角的微笑似也落下幾分,驚訝道:“殿下要我隨你去朗月台?”
朗月台乃是熹微宮後山一座武台,亦是昆侖神女日常修煉之所。漆飲光記憶深刻的過往時光,大部分都在那一座朗月台。
昆侖的神女長身立於朗月台上,於少時的他來說,就像一輪無法攀折的月,每一次,他朝她更進一步,都能令他渾身血脈沸騰。
但後來,這輪月以他難以接受的方式墜入了泥潭裡。
朗月台被封之後,漆飲光便再也沒有機會進去過。
沈丹熹理所當然地回道:“嗯,反正你也睡不著。”
漆飲光:“……”他哪有睡不著?他隻是感覺到她又將雀燈取出來,知道她睡不著,才想要陪她說說話。
沈丹熹回眸看他一眼,“我將你留在熹微宮,就這麼一個作用,你若不願,我亦不勉強,你明日就走。”
她損失的修為非一朝一夕就能重新修煉回來,但她也實在無法容許自己長久地處於這種無能為力的境況中,她少時便事事爭先,在同輩之中必是領頭之人,現在,也不能允許自己落後太多。
靈力不足,她便以魂力補足,從前習得的每一個陣術,每一道符法,她現在修為不足無法驅動,她便將之一一拆解,重新進行調整,修改,按照她現在的情況,再次去掌握它。
羽山這隻孔雀,以前便是她陣術的試練對象,現下,亦是很好的陪練對象。
沈丹熹會將漆飲光留在熹微宮,也是為此,至於看他和殷無覓爭風吃醋,那隻是些額外的消遣罷了。
漆飲光將自己從回憶中抽離,凝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難得透出幾分真意,鄭重道:“我願意。”
……
昆侖宮,澧泉殿。
自從以那般屈辱之姿被趕出熹微宮後,殷無覓就一直浸於澧泉中。他的神識循著烙印進入神女靈台,被重創而歸,昏沉了一天一夜,直到閬風山哀鳴,方才清醒過來。
但即便是清醒過來,靈台當中也一陣陣鈍痛。
殷無覓心中浮出一些懷疑,從晟雲台上開始,沈丹熹的行事、性格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他覺得陌生。
唯有進入神女靈台時,他才能從她溫暖的神魂上感受到一點熟悉的慰藉。
可結果呢?是又一次在她靈台遭受重創。
她是如此善變,上一刻會對他笑,下一刻就翻臉。就和晟雲台時一樣,他們上一刻才在天道聖物前結成契約,下一刻她就翻臉無情。
可這世間任憑是誰,也無法在眾位仙家和昆侖君的眼皮子底下奪舍神女,他的這點懷疑更像是他不願意接受現實而選擇的自欺欺人。
多麼可悲。
他早該明白的,沈薇最初不就是這樣的麼?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她就用那樣厭惡的眼神看他,高高在上地逼問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揚鞭抽他。
可第一次見麵,她又帶了傷藥來看他,低聲下氣地向他道歉。
她當初輕易就喜歡上了他,喜歡得毫無緣由,無怨無悔。
現在又輕易就厭棄他,一次又一次地傷他。
人心易變,原來真的隻需一朝一夕就能變得如此徹底。
殷無覓緊閉著眼盤膝坐於蓮台上,精純至極的金色靈霧環繞在四周,靈霧洇濕他的衣衫,衣料緊貼在身上,透出底下膚色。
扶桑仙果植入在他心口內,一閃一滅的光芒隨著心跳流淌過全身。
撕裂的經脈也在扶桑仙果的滋潤下,將他心口的穿刺之傷一點點愈合。
因他心不靜,念難消,周圍的金霧時有動蕩,扶桑仙果治療的效果也遠不如預期,心口的傷總是反複,無法徹底愈合。
殷無覓不知又想到什麼,眉間深深一蹙,麵上露出痛苦之色,氣息陡然失序,心口的傷再次崩裂,猙獰的血痕往四麵擴開,血氣噴湧而出,染上澧泉浮動的金霧。
一道身影快步自外走進,抬手收攏四周血氣與金霧,緩慢而強勢地將其推回殷無覓的心口內。
崩裂的傷口收束回去,在扶桑果的浸潤下,表麵的傷暫時愈合。
殷無覓睜開眼,見到來人,欣喜地喚道:“父君。”
沈瑱垂眸看了他一眼,眉間緊皺,麵色沉冷,已將不滿儘數寫在臉上。
“昆侖三山四水十一樓,有半數以上的掌事已向本座上書,要求重啟閬風山山主試煉,閬風山哀鳴,天墉城中亦是民意沸騰,此事勢在必行,本座亦拖延不過幾時。”
殷無覓震驚抬頭,對上沈瑱失望的目光。
“殷無覓,你應該清楚,你並非薇薇良配,當初是薇薇執意要與你結為道侶,昆侖子民愛戴他們的神女,才勉強接受。如今她不再鐘情於你,你要是一直這樣一蹶不振,失去閬風山主之位,那你和薇薇之間,將再難有轉圜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