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覓已幾乎成了一個血人, 身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偏偏他這一具身軀受了神女仙元近百年的滋養,遠比他剛從九幽出來時, 要堅韌得多。
他死不了, 卻又逃不開無處不在的飛花利刃, 漫天花瓣之後的那一雙眼無時無刻不在鎖定著他,將他視作螻蟻一般肆意踐踏,玩弄。
殷無覓乾脆放棄了掙紮, 他躺在地上,仰望著上方的神女身影, 看著她眉心一寸寸延伸的心魔印痕, 神女殿下周身聖潔的金光也隨著心魔附體, 開始轉變為晦暗的魔氣。
親眼見證一朵純淨的霜花落入泥沼, 融化成汙水,見證明鏡覆塵, 神祇墮落,原來是這麼令人著迷的畫麵。
既然無法一同登上高台,那便一同墜入深淵好了。
殷無覓略微偏過頭,任嘴裡的血順著臉頰淌下去, 他抬起手, 指尖隔空描摹著她的身影輪廓,低聲笑起來,呢喃道:“我的神女殿下,不管你這具身軀裡裝著什麼樣的靈魂, 都終究因為我而變得不同了。”
但緊接著,他的笑聲就被一柄釘入胸膛的玉尺截斷。
殷無覓垂下眼,下意識伸手抓住玉尺, 玉尺呈剔透的青綠色,上麵刻有密如蚊蠅般的金色銘文,雕刻著浮花。
如今尺上浮花盛開,一瓣瓣的飄落下來,落在他身上立即便化作一朵朵青色的火焰,透體而入,直接焚燒他的魂魄。
殷無覓再也笑不出來,他的笑聲全變為了淒厲的慘嚎。
沈丹熹聽著他痛苦的慘叫,卻仍覺得不夠,她抬手自虛空拂過,一扇青綠色的玉骨扇在她麵前徐徐展開。
這一麵玉骨扇皆由尺長的玉簡製成,一共二十四枚,每一枚玉簡內皆銘刻有一座成型的陣術,隻需靈力催動,便可瞬時發動成陣,釘入殷無覓體內的那一枚玉尺,便是這扇中的玉簡之一。
沈丹熹以往仙元有損,召喚不出自己的本命法器,每次隻能繁瑣地結印,如今閬風山神力補足了她體內缺失的仙元,這一麵沉寂百年的玉骨扇也終於現世。
她伸手拂過扇麵,輕輕挑出一枚玉簡,唇角的笑意殘忍得已不似九天之神,就連她體內的心魔都自愧弗如。
“我扇中有二十四座陣術,希望你不要這麼快就死了。”沈丹熹笑道,屈指輕彈,將那一枚玉簡飛射而出。
玉簡飛射至半空,其上銘文散出,一座新的殺陣將成。
卻在此時,一個身影忽然破開漫天飛花,急速遁入,一把抓住了半空中的玉簡。將成的殺陣被那隻手撕裂,靈力呼嘯泄出,將沈瑱的袖袍鼓振起來,金色的銘文順著玉簡攀爬上他的手臂。
沈瑱天人五衰加劇,如今神軀上的護身靈力已無法對抗玉簡殺陣,他的整條右臂都在銘文的撕扯下,凍結成冰。
他輕輕一動,右臂上生出裂紋,隨即嘭的一聲,炸裂成了冰晶。
玉簡隨之掉落地上,插入泥土裡。
沈瑱!他果然又插手了!
沈丹熹心中怒火翻湧,眉心的心魔印痕又生長半寸,漆黑的眼珠上開始滲透血色一樣的紅光,她抬手取第三枚玉簡的動作,在看清沈瑱的容顏時,忽而停住了。
飄散的冰晶霜霧之後,露出的不再是一個她所熟悉的沈瑱。
昆侖的神君忽然老了,清俊的麵容不在,皮肉下墜,眼角刻下條條皺紋,滿頭青絲化為雪白,就連身形看上去似乎也不如往日挺拔,他周身的氣勢弱了很多,不再像一座威不可攀的高山。
曾經那個神聖威儀的昆侖君,此時此刻,竟然像一個凡人一樣蒼老。
被她的玉簡斬斷的一臂,從凍傷的創口處滲出血來,很快便濕透了他半邊衣裳,他這一具神軀連自愈的能力都沒有了。
這樣蒼老的身形映照入沈丹熹怔愣的眼中,壓住了她眼中血色,她難以分辨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看到這樣的沈瑱,第一時間竟覺得害怕。
就像恒久矗立於她生命中的一座巍峨大山,突然在她麵前無聲無息地崩塌了。
年幼之時,將她高舉在肩頭,耀武揚威地踏遍天庭的三十三座天宮七十二重寶殿,引百仙注目,連天帝都笑他猖狂,隻為了炫耀她的父君。
年少時她追逐的那個發著光的偉岸身影,甚至被困九幽時,她所怨恨的眼瞎目盲的沈瑱。
都被埋在了坍塌的山石之下。
眼前唯剩下這個頭發花白,麵容蒼老之人。
心魔感覺到她的心境波動,趁機蠱惑道:“不會吧,他都那樣對你了,你不會還要心疼他吧?沈瑱逆天而為,有違天命,他如今所受的懲罰都是他應得的。可你做錯了什麼,要因為他的過錯,而被囚九幽三萬年,你心疼他天人五衰,可他又何曾心疼過你呢?”
“你看,到了現在,他都還在護著殷無覓,還是選擇站在了你的對立麵。”
沈丹熹清醒了片刻的瞳色又複歸渾濁,眼中血色越來越濃。
沈瑱不顧自己斷臂的傷口,他抬頭看見沈丹熹額上的心魔印,眼神沉痛,高聲道:“微微,抵禦心魔的咒術,父君曾教過你!”
“父君哈哈哈哈,你算什麼父君。”沈丹熹大笑道,額上的心魔印痕已如血一般濃豔,她整個人都被心魔控製了,冷漠地看著眼前這個蒼老的昆侖君,抬手一掌,拍出數枚玉簡。
玉簡飛掠而去,將沈瑱合圍在中間,靈線在半空交織成陣,一重一重地落下。
沈瑱從袖中抖出一柄傘來,將殷無覓罩入傘麵保護之下,他則單手持劍,迎著上方落下的玉簡而去。
閬風祭台。
昆侖君入山之後,越來越多的神官開始察覺到鎮山令的異狀,鎮山令中彌漫而出的黑氣已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閬風山中的靈氣開始極快地潰散,取而代之的,是從內滋生而出的,不該出現在昆神域中的魔息。
“魔氣,怎麼可能,閬風山令剛剛重新認主,便滋生魔息,難不成是神女墮、墮……”
那一名神官的話未說完,便被人斥道:“怎麼可能,神女是昆侖山最精純的山水之精所孕,誰都可能墮魔,但殿下絕無可能!”
“可鎮山令中的確是在認主神女之後生出了魔息。”
“閬風山中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昆侖君不在,眾人的目光便都投向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兩位山主對望一眼,點了一批人準備入山查探究竟。
就在他們動身之時,閬風山巔的鎮山令忽而一震,往下沉入了山體中,平地而起的山霧將閬風山掩入其下,祭台也在山霧中消散。
閬風山封山,無有山主之令,外人不得進入。
試圖入山的玄圃山主等人都被禁令擋下,唯有一隻本來就生在閬風山的普通小鳥穿越了彌漫的山霧,入了山中。
閬風山中密林,被濃霧一遮,光線變得極為昏暗,幾乎像是入夜,山中飛禽走獸蟄伏不出,但濃霧深處卻並不安靜,時不時有凶戾的獸吼聲從山林中傳蕩出來。
山中靈氣流散,魔息滋生,誕生於閬風山中的靈獸也受到魔息影響,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