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死地被隱藏在桃花林畫境之下, 有兩山和一道峽穀,峽穀中的水已經乾涸,隻留下淤泥遍布的河床。
厲廷瀾的記憶飄散得到處都是, 表明他的這一道魂已經快要崩潰了, 否則不會連記憶都收束不住。
沈丹熹和漆飲光一路尋來,看遍了他的所有記憶。
這位三皇子年幼之時過得並不好, 他十歲之前都生活在冷宮中。
皇宮裡的院牆高聳而冷峻,將一座座宮闈圈禁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囚籠,夜色深濃, 暴雨將簷下的燈籠打得搖來晃去, 其內微弱燭火苟延殘喘許久, 終於被飛濺入燈籠的雨珠打滅了。
這一條廊下的燈籠本就不多,滅了也再沒有宮人去點上,一窗之隔的宮室內還有燭火的光芒透出, 雕窗上映著一個矮小的影子,磕磕絆絆的背書聲從窗縫裡飄出來。
“唯、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苟、苟……”
“廢物!這篇文你背了多久了?還沒背下來!我為什麼會生出你這麼個蠢笨如豬的東西,都是因為你, 因為你陛下才會厭棄我,都是因為你!”
很快屋裡便響起了女子尖銳的咒罵和哀泣, 其中還是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這些聲音從窗縫裡透出來, 轉眼就被外麵的暴雨聲吞噬,永遠也傳不出四周高聳的青瓦紅牆。
守在外殿的宮人早已見慣這樣的戲碼, 最開始還有人去勸,被遷怒幾次後,便沒人再敢上前了。
哪怕她們越過鏤空的屏風, 看到三殿下被他發瘋的母親按在床上,撕扯了書本往他嘴裡塞,三殿下被噎得翻出白眼,撕裂的嘴角流出血來,她們也隻垂了頭,當做沒看見。
一個失了恩寵變得癲狂的妃子,一個生來癡傻的皇子,就算硬往他腦子裡塞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他也不解其意。
這樣的兩個主子,後麵的日子會如何,幾乎一眼就能望見頭。這裡伺候的下人們出頭無望,也日漸變得麻木懶惰。
總歸那位娘娘還沒瘋得徹底,不會真的將她這個唯一的骨肉打死,哪怕他是個傻子。
果不其然,到了後半夜,娘娘終於累得睡過去,被虐打得奄奄一息的三皇子終於能從母親的魔掌下爬出來。
他爬到窗前的坐榻邊,將揉成一團的紙張拂開,書紙皺巴巴的,上麵的字跡早被他的口水和血糊得看不清楚,他也認不出來。
三殿下呆坐片刻,終於放棄了背書,他伸手想要去拿桌上的一杯冷茶,好不容易撐著搖晃的身子站起來,站到一半又脫力地跌坐回地上。
他沒有叫人幫忙,即便幾步之外就有兩個宮女在旁邊守著,即便他又癡又傻,被捉弄無視的次數多了,他也明白過來,就算他喊了,她們也不會過來幫他。
桌上的茶盞被打翻,滾落到地上,幸而地上鋪著毯子,聲響不大,沒有將他的母親吵醒,不然他又免不了一陣毒打。
三皇子擦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趴過去,伸出舌頭舔著杯蓋上殘留的茶水。
屋裡的宮女太監湊在一起,全然都不遮掩臉上看好戲的表情,輕聲說道:“哎呀,三殿下怎麼能在地上喝水呢?像狗一樣,哪裡還有半點禮儀規矩?娘娘見了,又要生氣了。”
趴在地上舔水的三皇子殿下身子抖了抖,驚慌地轉頭去看床榻上的母親,見她沒醒,才鬆一口氣蜷縮著身體倒回地上。
一個宮人走過去,用腳踢了踢他,“三殿下,您還沒用晚膳呢,餓不餓啊?”
三皇子快要迷糊的意識又猛地清醒過來,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點頭,他真的好餓,又餓又痛。
宮人掏出一塊乾巴巴的,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糕餅,在他鼻尖上晃了晃,“你跟我來,我就給你吃,小聲點彆把娘娘吵醒了。”
三皇子支著手臂想起來,可他沒有力氣,旁邊的宮人冷眼旁觀,沒有一個願意上前攙扶他。
他試了好幾次終於跪坐起來,跟著那宮人的腳步爬到外殿去。
屋裡的宮人都圍在他身邊,笑嘻嘻地誇他爬得好。
“三殿下,學狗叫兩聲,我們就給你吃。”
傻子殿下盯著那一塊糕餅,口水直流,彆說讓他學狗叫了,做什麼都行。
他纖細的脖子上環著一圈指印淤青,兩邊的嘴角都被撕裂開,連吞咽一下口水都疼,但他為了宮女手裡那一塊糕餅,賣力地仰起頭,發出幾聲嘶啞的狗叫。
宮人們掩唇笑起來,將糕餅丟到他身上。
三皇子抓住糕餅往嘴裡塞,又乾又硬的糕餅入嘴一嚼就成了渣,吞咽的時候,喉嚨痛得他直流淚。
傻子殿下吃一半吐一半,眼淚鼻涕流了滿臉,讓一個本來想摸他臉的宮人嫌棄地又縮回手去。
旁邊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宮女看出她的心思,提醒道:“彆動什麼歪心思,他就算再傻,也是皇子,你要是真碰了他,等娘娘清醒過來,你看她會不會活剮了你。”
宮人們到底有所顧忌,沒有再圍著皇子戲耍,這一場雨下了許久,第二天午時才歇。
娘娘瘋癲的時候,伺候的宮人也懶怠,三皇子發燒燒得渾身通紅,嘴唇裂出一道道血口子,都沒人來看上一眼。
這麼小的孩子,燒到半死,就連這一段記憶畫麵都像是著了火,透出一股灼紅色。厲廷瀾昏昏沉沉間,聽到身旁有人輕聲喊道:“三殿下,是不是渴了餓了?想要吃玉露團麼?想喝甜漿麼?”
想啊,他好想!他又餓又渴,嗓子裡冒了煙,想要回應那個喊聲,發著高熱的身體卻怎麼也動不了,最後在急切的渴望中,靈魂從身體裡脫出。
那個聲音便繼續道:“三殿下隨我來,我帶你去吃玉露團,喝甜漿。”
厲廷瀾的魂魄隨著喊聲從窗口飄出去,飄過外間躲懶的宮人,飄出這一座四四方方的宮殿,飄進皇宮幽深的巷子。
兩邊都是高大的紅牆,巷子又深又長,不知道延伸至什麼地方。
這是他第一次走出來。
那個聲音就在不遠處,一直引領著他往前走,這是厲廷瀾的記憶,他昏沉之中無法看清前麵的人,記憶畫麵所呈現的也隻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
沈丹熹認不出那個模糊的輪廓,但這個聲音聽著卻很耳熟。
是那個指引沈薇的係統聲音。
“係統”將厲廷瀾的魂引出了那一片備受冷落的偏僻宮殿,走向敞亮而光明的地方,祭祀的禮樂遙遙飄來,越來越清晰。
皇帝在天壇舉辦祭天儀式,百官雲集,兵將排列,威嚴而隆重。
三皇子看著那個應該被他稱作父皇但他卻幾乎未見過麵的人,穿著一身隆重的玄衣纁裳,頭上旒冕的珠玉擋住了他威肅的眉眼,叫他依然沒能看清自己父皇的長相。
皇帝在百官注目之下,一步步往天台上登去,在他身後還跟著諸位皇子。
厲廷瀾是在禮官的唱和中,才知道那些是皇子。
係統道:“三殿下瞧見了麼?你也是皇子,你和他們擁有同樣高貴的身份,可差彆卻這樣大,你的兄弟們在這裡接受百官朝拜,而你卻躺在冷宮的窗下快要死去,每天需要當狗學狗叫,才能從那些下賤的奴婢手裡求來吃食。”
“係統”說著話,模糊的影子欺身過來,將一樣東西係在了他的腰帶上。
輝光從厲廷瀾的腰間流淌出來,為三皇子的魂魄鍍上一層五色華光。
“五色石。”沈丹熹第二次見到這塊補天之石,五色石補天之後融入天道,這一塊碎石能窺天機,有一些神秘莫測的力量。
三皇子雖然癡傻了一些,卻並非沒有感情,他也能體會到這當中的落差,他也是皇子,他也渴望能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得到他應該有的體麵。
他順著心裡的渴望飄過去,插入了那一行隊列裡,他母妃教過他算術,他能數到五,被母妃誇獎了許久,那是他第一次被誇,所以厲廷瀾記得牢牢的,一直都不曾忘記。
他知道自己排行三,該在二皇子後麵,四皇子前麵。
厲廷瀾隨著他們一同登上了天台,擠入二皇子和四皇子中間,學著他們一同跪拜。皇帝在司天台祭司的主持下,向天祭告,請賜天命。
祭禮完成的時候,天空中金日破雲,一縷金光從天降下,射入天壇之中。
“三殿下,你老是等著人施舍,是吃不到玉露團,喝不到甜漿的,你想要什麼,你就要去搶。”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地追隨在那一縷金光上,厲廷瀾能從身旁的兄弟們眼中看到他們對天命加身的渴望,以及他們父皇殷切的眼神。
金光墜到近前,厲廷瀾聽到了身後四皇子加速的心跳,他那癡傻簡單的腦子裡其實並沒有什麼複雜的心思,隻是依照著那個聲音的指引,憑著本能地站起身,擋在四皇子之前,接住了這一縷金光。
他腰間的五色石光芒微閃,截下這一縷金光,使之融入了厲廷瀾的魂中。
金光入魂,厲廷瀾離體的魂魄驟然回歸身軀,冷宮窗下的皇子睜開眼睛,眼神之中再不見往日的癡傻。
隨著厲廷瀾魂歸其身,沈丹熹和漆飲光所能看見的記憶畫麵也在瞬間回到了那一座冷僻的宮殿中。
漆飲光道:“看上去,天命似乎本不應該落到這個三皇子身上。”
若無攔截,看那道金光落下的走勢,應該是在四皇子身上,據他所知,大榮王朝之所以會衰敗得如此厲害,正是因為內部的權力爭奪,給了外敵趁虛而入的機會。
厲廷瀾起身之時,下意識往腰間摸去,卻什麼都沒能摸到。
他起身下了窗前那張冷硬的木榻,轉動視線,以一種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著四周。
厲廷瀾往外走去,看到蹲在院子裡談天的宮人,他們也聽說了宮裡正在舉辦的祭天儀式,可惜他們的身份地位,那樣的場合與他們無關。
“……陛下恐怕早就忘了還有這麼一個癡呆的皇子了。”
厲廷瀾聽到一句他們的私語,揉了揉乾澀的喉嚨,喊道:“我餓了,渴了,要吃玉露團,要喝甜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