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話音戛然而止,全都朝他看來,其中一人撲哧一聲笑道:“唉喲,我們的三殿下渴了餓了,要吃玉露團,要喝甜漿,您還想不想吃金鈴炙,龍鳳糕?”
旁邊的宮女道:“殿下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咱們宮的份例哪一次不是去求著要來的,能有乾餅子啃就不錯了。”
厲廷瀾默不作聲地走過去,一把抓扯住她的頭發,“我要吃。”
那宮女一聲尖叫,這殿中僅有的幾名宮人都圍攏過來,想要分開他們,但厲廷瀾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硬生生扯掉了宮女的一片頭皮才鬆手,又抓上她另一把頭發。
鮮血流了宮女一臉,宛如惡鬼一樣的三皇子不再是一副癡傻呆滯的模樣,他的眼神將所有人都嚇住了,到最後,他們還是去弄來了三殿下想要的吃食。
厲廷瀾手上還沾著血,捏著玉露團,連血一起吃進嘴裡。
在天壇祭禮上,沈丹熹和漆飲光能看見厲廷瀾的魂魄,但天壇上那些凡人卻看不見三皇子的魂魄,從皇帝到下方百官,都以為天命落在了四皇子身上,不久之後,四皇子就被加封為太子,入主東宮。
這一段記憶飄散,下一段記憶裡,厲廷瀾已從冷宮裡出來,他的生母在一次雷雨天時癲症發作,跌進了水井裡淹死,伺候的下人全都被賜死。
厲廷瀾被過繼到一位無子的妃嬪膝下撫養,從此之後,他才終於享受到了皇子的待遇。
皇帝逐漸老邁,到了後期越發昏庸無能,朝政混亂,外敵入侵,厲廷瀾有天命加身,運勢大改,他像一枚磁石一樣,身邊聚集來一批能臣猛將,這些本該為太子所用之人,全站在了太子的對立麵,追隨厲廷瀾和太子爭奪河山。
沈瑱的曆劫之身殷長霄,也隨著冥冥之中的天命指引到了厲廷瀾身邊,又因阿嬈的介入,被厲廷瀾下令斬殺。
神君歸位,人間的大勢卻已被徹底打亂,內部的權力爭奪,互相傾軋,外部的群狼環繞,野心征伐,迅速地將這一座本就走向頹勢的王朝拖垮了。
厲廷瀾在這一場權力爭奪中得勝,還沒登上帝位,就被攻入京師的北狄蠻族逼迫得逃出了皇宮,他沒死在敵軍之手,卻在逃亡的路上被自己最寵愛的女人用匕首刺死。
他逃離皇宮之時,連正妻都沒帶,隻帶了她。
最後卻死在了她手裡。
外麵兵荒馬亂,馬車在夜色裡往外疾奔,外麵護衛著馬車的兵將們還不知道車廂內發生了什麼,阿嬈緊緊捂著他的嘴,整個人都壓在了他身上,用身子的重量將那一柄匕首更深地壓入他心口裡。
厲廷瀾抬手掐著她的手臂,將她白皙的皮膚掐出鮮紅的指印,他雙目圓瞪,眼睛裡布滿血絲,含糊地話音從她的指縫裡擠出來。
“你是……為、為殷長霄……”
他沒能說完,喉嚨裡湧出的鮮血堵住了口鼻,讓他喘氣都難。
但阿嬈卻聽懂了,說道:“你想說為他報仇嗎?不是哦,不管是和你,還是和殷長霄,都不過是在完成任務罷了。”
“不過殷長霄確實比你好一些呢,他看著清冷疏離,但性子卻比你好多了,不管我如何得寸進尺,他就算氣急了,待我也是溫柔的,到最後他都還想著要與我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呢。”
“要不是我故意留下那些蹤跡,讓你的人追查上來,要不是我故意處處牽累他,你以為你真的能抓住他嗎?”
“他不像你啊,厲廷瀾,你知不知道你的活真的很爛。”
阿嬈倚靠在他懷裡,輕聲說著話,若不是他們之間不斷湧出的鮮血,他們看上去就像平常一樣親昵。
確認厲廷瀾已經出氣多進氣少,完全喊不出來了,阿嬈才鬆開手,將手心裡的血一下一下緩慢地擦在他衣服上,開心地笑起來:“遊戲結束了,我要回家了。”
阿嬈說完,伸手握住匕首,用力拔了出來。
他心口溫熱的鮮血順著匕首飛濺出來,濺在她微笑的唇角,阿嬈的手輕輕一抖,眼角垂下一滴淚來,輕聲道:“可我在家的時候,明明連魚都不敢殺的……”
頭頂傳來雷鳴巨響,雷光淹沒車廂,再然後,這一段記憶便徹底消散了。
沈丹熹和漆飲光這一路循著這些飄散的記憶,已經走到了山穀深處,前方是一株完全枯萎的桃花樹,樹身乾裂折斷,枝杈都歪斜在了地上。
漆飲光從這株桃花樹下挖出了那一把刺死厲廷瀾的匕首。
沈丹熹接過匕首,抹開上麵早已乾涸凝固的血漬,看清了匕首刃麵上刻著的紋路,“裂魂的咒術。”
厲廷瀾最後應該死得很痛苦,魂魄被生生撕裂開,這一縷主掌意識記憶的魂,被鎖在了這把匕首內,就算他的魂都快要崩解了,都沒能脫離這一把匕首的綁縛。
沈丹熹在這個匕首上發現了熟悉的縛魂手法,織魂,且結的是死結。
是以,厲廷瀾的這一縷魂也隻有徹底崩解潰散,才能從匕首裡分離。
沈丹熹施展了一個封存的術法,靈線編織成一個刀鞘,將匕首收入其中,從死地出去。
她並未收了這一片桃花林畫境,隻在那一座瀑布陣眼上構建出一個狹窄的通道,命人進入畫境底下,一寸一寸地詳細清查這一片枯竭之地。
從桃花林畫境回到昆侖宮時,已是第二日的午時,沈丹熹先去見了母神姒瑛,昆侖的現狀對姒瑛同樣有很大的影響,身為山君的沈瑱隕落,地脈枯竭的重壓便落在了姒瑛身上。
昆侖難以維持循環生息,四水也不再源源不絕,姒瑛這個四水女神便也無法恒久,她為沈丹熹擔下生死劫,沈丹熹在九幽消耗的三萬六千年,燃燒的皆是她的壽命。
四水從昆侖發源,流經天下,現今四水水源比起百年前,水量已不足曾經的十之三四,人間都許多水流都已乾涸了。
沈丹熹心裡明白,在看到姒瑛匆匆將扯下的白發收撿起來,不想讓她發現時,她便也假裝自己沒有看見。
她向母神告知了自己的去向,回熹微宮時,曲霧已備好了出行的車輦,這回前往密陰山,不需要再委屈羽山少主充當坐騎了。
這一駕車輦通體都由椿木打造,車身鑲嵌昆侖山上的寶石玉珠,軒蓋生輝,鳳吐流蘇,是神女出行昆侖常用的車輦。
隻不過這駕車輦存放在熹微宮中,已是很久未使用過了。
如今重現天日,負責駕車的神獸騶吾伏在車前,興奮地直喘粗氣,時不時坐起身來,伸長脖子往大門裡張望,想看主人何時才能出來。
它長而粗的尾巴圈住車身,不斷地來回掃動,拍得車上掛著的珠玉叮鈴當啷地響,已是急不可耐,想要縱情奔馳一回。
沈丹熹當然聽見了它的催促,拍了一把它的大腦袋,按著它道:“好了,彆催,一會兒跑起來穩當些,要是敢顛著我的話,我就將你同狻猊互換,讓你守著宮門,哪也去不了。”
她的話音一落,身前身後,兩個方向同時傳來委屈的噴鼻聲。
騶吾和守門的兩頭狻猊對望一眼,前者覺得狻猊成天趴在這一畝三分地裡,無聊的很,後者覺得騶吾拉著車輦四處奔波,勞累得很,都對對方的職務嗤之以鼻。
沈丹熹見騶吾垂下腦袋,終於沒那麼興奮了,才滿意地上了車輦,掀開車簾往裡一看,已有人捷足先登,端坐在了車廂的軟榻上。
沈丹熹眉梢微揚,還未說話,漆飲光已先行開了口,“殿下答應過要為我畫像。”
從昆侖去密陰山是需要兩三日的路程,倒也足夠為他畫一幅畫像出來。
“好。”沈丹熹沒有拒絕,轉頭朝曲霧吩咐了一句,進了車廂。
曲霧領命而去,片刻從懸星殿返回,呈了一個錦盒入車廂。
騶吾動身起行,它寬而厚實的腳掌在地上用力一跺,騰空而起,身後車輦被它長而有力的尾巴托起,平穩離地。
曲霧攜玉昭衛,護佑車輦左右。
車輦速度極快,車輪上銘刻的法陣流逸出雲霧之氣,地麵上的人見了隻當是一片浮雲從天空中飄過,並不引人注目。
騶吾被沈丹熹警告了一番,行駛得極為平穩,車廂內半分顛簸都沒有。
車廂四壁刻有一個小型的空間法陣,內裡極為寬敞,看上去如同一間茶室了,擺置俱全,還有一麵小屏風。
沈丹熹揭開錦盒,拿出裡麵現成的彩墨和靈紙,沈瑱為遮掩枯竭之地,備了不少的靈紙和靈墨用以構建畫境。
她先挑了兩匣子群青和辰砂出來,又取出一疊金箔,這是漆飲光身上常有的顏色,她抬頭想要問他還喜歡什麼顏色,便見漆飲光已經脫下了身上寬大的外袍,隻穿著一件頗為貼身的白色裡衣坐來她對麵。
沈丹熹愣了一下,“你脫衣服乾什麼?”
漆飲光十分坦然道:“殿下為我畫像,難道不需要看清我的身形比例麼?”
沈丹熹:“……”
漆飲光說完之後,才看見她擺置出來的三樣東西,驚訝地眨了眨眼,問道:“殿下要為我畫妖身法相?”
這下換沈丹熹露出驚訝神色,“你不想畫妖身?”
若單是給他的人身上色,那當然簡單得多,畢竟隻需要眉眼和頭發上色就行,也完全不必他脫衣展示身體,隻是一旦他露出法相,就會原形畢露。
漆飲光怎麼可能會不想,但畫孔雀的妖身要比畫人像更加耗費心神,他躊躇片刻,正欲說話,沈丹熹已將硯台推到他手邊,“你既然已經脫了,那就先為你畫人像吧。”
她用筆杆點了點他的胸口,揶揄道:“要脫便脫完吧,不然我怎麼看得清呢?”
漆飲光微微一怔,臉上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但沒耽誤他放下手,扯開腰間的係帶。
沈丹熹手裡的細毫筆啪一下落到桌上,傾身過去壓住他的手,拉起從他一側肩頭滑落的衣裳,難以置信道:“你真脫呀?”
漆飲光一臉純良且隱隱興奮,道:“這不是殿下要求的麼?”
他們羽族求偶,就是要展示自己的身體,他現在無法展示妖身,但展示一下自己的人身肉丨體還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