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苦。
妹妹把藥服了下去,表情皺成一團。
她的身體實在是在那回車禍裡壞了根底,平時的時候也看不出有什麼異常,但實際上抵抗力很差,尤其是還在櫃子裡睡了一夜,她現在直接就腦袋暈起來了。
由於身體素質很好,現在已經差不多完全恢複的諸伏景光摸了摸她的額頭,體溫正常。
沒有發燒,可是臉還是很紅,他心裡咯噔一下,“……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提到昨晚,諸伏景光已經全無印象。但憑今早情形和兩人身上衣著來看,應該也不至於。
“你一直抱著我叫爸爸。”她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飛快地說,“我答應了。”
諸伏景光:“……”
她看不見,但他可以,諸伏景光將她的小動作儘收眼底。
他摁了摁眉心,苦笑。
……又做了那樣的夢嗎?
“我不是故意占便宜的。”她申明。
“沒關係,大概是因為……”他神情恍惚了一瞬,“我又夢到了小時候吧。”
是的,又。
童年的記憶如同附骨之蛆,隻要稍稍鬆懈,就順著神經攀附而上。
妹妹小聲說:“想爸爸媽媽了嗎?”
“嗯。”他的聲音很輕,“想到他們還在的時候。”
她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沒有說話。
妹妹了解他的家庭構成,上麵還有一個兄長諸伏高明,但並不了解他的家庭,隻是他從未開口,於是她也便沒有問過。
諸伏景光從回憶裡抽身,笑了笑:“如果他們能活到現在的話,一定會很高興見到蓮你的。”
他說了一個不算很長的故事。
年幼的孩子和父母居住在一起,那個打雷下著大雨的夜晚,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被爸爸塞進了衣櫥,媽媽用身體死死地抵在衣櫥門口。
——有人闖進了家裡,刀鋒凜冽,輕而易舉地插進皮膚裡,拔-出來後,身體裡的血液飆升而出,將整個房間染成赤紅。
他藏在母親身後的那個衣櫃裡,死死地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睛裡滾落而出。
在衣櫃門如針的縫隙中,看見他們如同輕飄飄的楓葉,染上猩紅之後落下。他終於忍不住要驚叫失聲,女人搖搖欲墜的身體似乎早有計劃,後退了幾步,猛然倒在衣櫃門口製造出巨大聲響,也將門擋住。
[不要出聲,景光。]
這是他們在這個世上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
之後的很長時間,他無法說話,也無法入眠。
隻要閉上眼睛就能想到,父母從眼前血淋淋離開的那一幕。
“凶手是誰?”妹妹咬牙,“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抓到凶手,”他閉上眼睛,“我隻記得他們的身上有個高腳杯的紋身,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但還是沒有結果。”
人海茫茫,時隔數年,當年的偵查措施並不完善,想找到對方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
“我也會去找的。”她說。
諸伏景光搖了搖頭,又想起她看不見:“沒關係,我自己就可以的。”
不是不信任,他知道她做事向來全力以赴,而非儘力而為,隻是如今客觀條件限製,實在不必再將她牽扯進來了。
她憑借聲音找到他的方向,將臉轉過來,“景光不是說我以前也是警校的一份子嗎?那麼抓捕罪犯這種事,同樣有我的一份責任吧。而且……”
她頓了頓,“我不是你未來的妻子嗎?”
那雙無神卻依然美麗的眼睛朝他看過來,似乎在執著的等待一個答案。明知道她什麼也看不見,諸伏景光忍不住將手遮上了這雙眼睛。
“……是。”
“所以陪伴你也是應該的事情吧。”
“是。”
她在他的手裡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刷過掌心,連帶著心也開始躁動不安。
“那我接下來也會一直陪著景光的。”她承諾。
諸伏景光實在無法拒絕這個邀請,溫柔地說:“好。”
他無法控製鄙夷自己的同時仍然發自內心的喜悅。
就像一個卑劣的小偷,隻能在陰暗的角落對著偷來的珍寶沾沾自喜。
父母的死好像一道分水嶺,將他的人生如此界限分明地割了出來,他的前半生支離破碎,心在那一夜變得千瘡百孔,同時也失去了對快樂的感知,如隔紗隔霧,朦朧地看見,卻得不到。
殘破的心在時隔數年後終於以另一種方式得到了填補,如同被蜂蜜果醬填滿漏洞的奶酪,儘管真實的情況是欺騙和隱瞞。
[至少再這樣下去一會吧……等到那個時候,我會將所有的記憶儘數歸還。]
***
在一個人的時候,妹妹偶爾也會自己嘗試著上街。
眼睛不知道何時會恢複光明,當然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她接受諸伏景光的照顧但不預備事事都依賴對方,並不會擔心他會拋下自己,而是不希望在這種時候再給他增加更大的壓力了。
諸伏景光在畢業之後暫時還沒有錄入具體工作係統,但這不代表沒有工作,相反比普通警察還要忙很多,他的經驗和處理問題的方式日益成熟,而且相比溝通能力過差的鬆田振平和溝通能力過佳但全放錯地方的萩原研二,他進退有度,舉止合宜,遲早會得到重用。
而且……
這段時間他明顯更忙了。
為了照顧她,他已經推了很多事情,儘管他沒有說,但她感覺得出來,成為彆人累贅的感覺很不好。妹妹換上了外出的衣服,戴上墨鏡,等家裡隻剩一個人後,拿起盲杖打開門外出。
去街上的路已經和諸伏景光走過無數次,她早已在腦海中羅列出各處拐角和路口,途中也有幾個熱心的人幫忙,因此一路都走得很順利。
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閒逛了一陣,她忽然被人禮貌地叫住。
“這位小姐你好,請問我們能采訪一下你嗎?”
“呃,”她不確定是否在叫自己,收好盲杖,順著聲音轉過頭,“是在說我嗎?”
“是的。”對方說,“我們是朝日電視台的,現在正在進行一個街頭采訪。”
對方的態度很好,還主動提出在接受采訪完之後會送一個小禮物,妹妹也就幫忙完成了KPI。
“謝謝您的配合!”采訪的人把禮物遞給她,調侃地說,“那就祝願你們這對未婚小夫妻長長久久的幸福下去哦!說不定以後在街上遇到還能采訪到一家三口呢。”
妹妹:“……”
這也想得太遠了。
還一家三口,到目前為止,她和諸伏景光最親密的接觸不過是那個連吻都算不上的喂藥。
咳,雖然到最後也能算……
不過想到他的難言之隱,她及時住腦。
思想要純潔一點,蓋被子純聊天也是沒有關係的啦。
時間掐的正好,等回到家的時候諸伏景光還沒有回來,妹妹回到房間脫掉衣服,打算洗個澡,剛才出去的時候經過烤鳥攤,身上被染上了燒烤和酒的氣味。聞起來很不舒服。
脫衣服的時候從口袋裡掉出了個什麼東西,是剛才接受完采訪之後,從記者那裡得到的小禮物。
包裝盒摸起來跟口香糖的包裝倒差不多,妹妹拿起來聞了聞也沒聞出是什麼。
好像有點水果味,難道是糖嗎?
她三兩下地把包裝袋拆掉,盒子打開,裡麵掉出好幾個小的包裝袋,摸上去扁扁的,四四方方的,感覺也不太像是糖果。
她捏了捏,摸著中間凸出來的輪廓有點像一個圓圈。
“……”
想到剛才告彆采訪隊伍時他們說的似是而非的話,妹妹聯係到手裡的禮物,臉整個都紅了。
[應該,可能,大概用不上吧。]
她三下五除二地撿起地上散落的包裝,一股腦地全都塞進了床頭櫃裡,匆匆忙忙走進浴室打開了冷水龍頭對臉衝了衝,好一會兒才降下溫來。
妹妹洗澡的時候習慣先洗頭發,然而頭發剛打濕就發現洗發液沒有了,妹妹用毛巾把頭發包好,打算去拿一瓶新的過來,她正打算去客廳的時候,聽見他的臥室裡傳出打電話的聲音。
已經回來了嗎?平時一般要很晚才到家的,今天的速度好像特彆快。
門大概沒有完全關緊,聲音若有若無地流出來。
但她的聽力很好,即便是這樣的條件也能聽得很清楚。
妹妹剛想踏出房門去拿洗發水,心裡動了動,頓住腳步。
“嗯……是長期任務嗎?我知道。”
“危險評估……那個已經看過,我和零都是。”
“時間?……很快。”
她很少聽見他這樣認真而嚴肅的聲音,猶豫卻又堅決。
諸伏景光說:“謝謝您的提醒,我已經深思熟慮過,……家屬?有一個兄長,他也是警察。”
停頓了一會兒,他說,“我已有承擔後果的一切心理準備,隻是想請長官再給我一點時間,在出發之前……做好安排。”
等到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桌上的飯已經擺好了。
諸伏景光習慣性地走過來接過她手裡的毛巾擦拭頭發,“都說了洗完頭發之後一定要把上麵的水珠擦乾,不然以後會頭痛的。”
“不是有景光你嗎?”她隨口說。
他脫口而出:“那以後要是我不在呢?”
兩個人都愣了愣。
“我知道了。”妹妹拿走毛巾,“我會儘力不給你造成麻煩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輕輕扣住她的手腕,“隻是……”
妹妹朝他笑了笑,打斷了他的解釋:“沒關係,我沒生氣啊,就是想直接用吹風機吹一下,這樣會更快,不耽誤時間,不然待會兒飯都冷掉了。”
停了一會兒,她突然說:“景光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諸伏景光從她和平常一樣的表情上看不出什麼端倪,隻能鬆開了手。
“沒有。”他說。
就這樣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妹妹中間又嘗試出去過幾回,隻是後來都被諸伏景光發現了,隻是她態度堅決,諸伏景光沉默了會也沒有阻止,但還是遠遠地跟在她身後。
她慢慢地走著,偶爾可以聽見擦肩而過的年輕女生嘰嘰喳喳地討論跟在附近的那個清秀帥哥多好看,心裡就有氣,腳下忍不住加快了步伐,結果平坦的地麵中間正好少了一塊磚頭,她一腳踏空。
意料之中的沒有摔倒。
“沒事吧?”他焦急地把她扶起來,去看傷處,“都說了不要逞強,你這樣摔跤很容易……”
“沒關係的。”
她不著痕跡地掙脫諸伏景光的攙扶,踉踉蹌蹌地扶著樹站起來,扯起嘴角:“是有一點痛,不過一回收二回熟嘛,摔的次數多了,也就痛習慣了。”
[已經做下了決定的話,就不要再對我這麼溫柔了啊。]
她沒有再像從前那樣小題大做讓他過來抱一抱,或是彆的。
諸伏景光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放了下來。
她察覺到了他的舉動,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又忽然感覺身體騰空。諸伏景光圈住她的腰抱了起來。
還沒等她抗議,風呼呼地刮了過來。妹妹隻好閉嘴,避免吃一嘴頭發。
[乾嘛突然在這種時候……!]
“走了。”他抱緊了她。
諸伏景光不愧是警校中的佼佼者,儘管身材也不是看上去特彆強壯的類型,但在體能速度方麵是驚人的厲害。
坐著人行摩托妹妹沒花多少時間就到達了公寓,諸伏景光從醫藥箱裡拿出酒精和棉簽。
妹妹感覺這個情況似曾相識,好像以前也發生過相似的事情。
但現在心裡另一種情緒正占據著上風,她彆扭的把受傷的地方移開:“不用諸伏警官操心了,反正也沒有摔到哪裡,這種小事還是我自己來吧。”
諸伏景光難得沒有按她的意見來。
“蓮衣,是我做錯了什麼嗎?”他認真地問。
她有些吃驚:“沒有啊,你怎麼會這麼說?”
諸伏景光歎了口氣:“可你的樣子,明明就是在生氣吧。”
“哪有?”她搶過酒精,自己擰開蓋子,結果不小心倒出的液體過多,嘩啦啦全澆在了傷口上。
“……”
超強的刺激感真是讓人難以忍受,為了維持表情,妹妹的臉都憋紅了。
[忍住,這時候哭出來就太丟臉了。]
[可是我忍不住了……可惡,為什麼倒黴起來連酒精都欺負我?]
妹妹扯了張紙巾,往臉上一蓋,飆射出寬麵條淚,先是嚶嚶小聲哭,然後嗷嗷嚎啕大哭。
諸伏景光簡直手足無措,縱使他處理犯罪案件的人際關係手到擒來,但現在經驗通通失效。
“蓮……”
“是,是疼的,”她抽抽噎噎地嘴硬,“不是因為彆的原因。”
他並不相信這話。
——她的表情明明就是在說謊。
“不要管我,”妹妹淚流滿麵地站起來,倔強地一瘸一拐往房間裡走,“我這是以毒攻毒。”
真正的大女人從不回頭看!
她想象中自己的離去:獨立,桀驁,還有那麼幾分決絕。
實際上的背影:瘦小,孤單,還透露著那麼幾分淒涼。
[但是我要提早習慣,因為以後遲早都會這樣子的。]
妹妹一個人在床邊上坐了很久,除了每小時會定時響起的報時,她的時間概念並不是很深刻。失去視覺並非純粹的隻能看見黑色,而是沒有顏色,就像整個人置身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裡。
在醫院剛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看不見,那時她的心裡其實也很害怕,整個世界對她來說顯得那樣的不友好,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不記得自己是誰,也失去了屬於自己的過去。
但他那時卻向她伸出了手,又耐心地帶著她和這個世界重新建立起新的聯係。
……他已經做得足夠多了。想起他從出院以來做的事,妹妹總覺得有幾分愧疚,又想起不久前的那個雨夜,心裡的天平終於還是一邊倒。
她從床上站起身,朝門口走了幾步,下意識繞開掉在地上的娃娃,忽然頓住。
臥房裡傳來失控的尖叫聲,諸伏景光手一僵,眨眼間就衝到了她的房門前,把門打開,纖細的少女跌坐在鏡子麵前,樣子看上去魂不守舍。
諸伏景光直接翻過床,扶住她的肩膀,“發生了什麼?蓮!”
妹妹還是呆呆的,眨了眨眼睛才回過神,“我……”
“怎麼樣?”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毫無疑問,這是一張眉目清秀,氣質出眾的臉龐,一雙狹長的鳳眼現如今裡麵寫滿了焦急,清透的瞳眸中完整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臉,有點茫然,還有些不敢置信。
“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