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哪敢,也知傅家還有一場官司要算,連忙揮手離去。
傅坤與春萊,一步三回頭,挪著步子跨入大門。
傅嬈等外頭人影徹底消失,臉色拉下,“把門給我關上!”
傅坤對鄭氏尚且還能忤逆幾句,在傅嬈這個姐姐跟前,卻是如耗子,當即一個轉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姐姐彆惱,我知錯了,我不該與人起衝突,可我今日索性跟姐姐說明白,那國子監我不去了。”
傅嬈不怒反笑,見他額角有一塊淤青,攏著袖淡定問道,“為何?”
傅坤咬著唇,梗著脖子沒吭聲。
那頭春萊捧著書冊也跌跌撞撞跪下,揚著脖子急於替傅坤辯解,
“大姑娘,您彆怪哥兒,哥兒在國子監真是吃夠了苦頭,那個傅霖三天兩頭嘲諷哥兒,哥兒平日知道這名額來之不易,拚命忍著,怎知那混賬今日竟然辱及您,還夥同一幫人笑話哥兒,哥兒哪裡肯忍,便動起手來。”
“司業也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動了怒,將哥兒給趕回來了。”春萊灰溜溜說著。
傅嬈從他寥寥數語已窺得弟弟境地艱難,那傅家大老爺高居副都禦使,司業自然偏袒人家,傅家在京城盤踞多年,頗有聲譽,傅霖身邊聚著一夥幫襯的貴族子弟,也難怪弟弟忍無可忍。
傅坤這時也彆過臉來,義正言辭道,“姐,士可殺不可辱,我就不信出了國子監,我還中不了舉,姐姐放心,我一定銘心苦讀,絕不叫姐姐失望。”
傅嬈經曆了這麼多大風大浪,對這樁事倒也看得開,並沒有想象中憤怒,隻平靜道,
“坤兒,你知士可殺不可辱,豈不知‘勾踐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傅坤愣住。
“想要平息風言風語,不是靠躲,而是要正麵迎上,待有朝一日,你站得足夠高,讓那些人俯視你,他們自然會閉嘴,否則無論你躲去哪裡,隻不過是掩耳盜鈴而已,你若是學不會隱忍,這輩子都成不了大事!一兩句閒言碎語你尚且難忍,今後你還如何走上朝堂,經受風吹雨淋?承祖父遺誌?”
“若是你不去國子監的話,今後也不必讀書,咱們還不如早點收拾行囊回到青州,開一店鋪娶一房妻兒,怡然自得,也是幸事。”
傅嬈丟下這話,便往後院走。
國子監之所以被稱為天下第一學府,是因此處名師滿堂,與朝中關係錯綜複雜,每年總有科考官出自國子監,國子監生徒考中的幾率,比旁處不知大多少。
她當初費儘心機告禦狀,並非是為了那點錢財,為的是替弟弟博出一條登天梯。
國子監生徒非富即貴,弟弟與他們結識一場,他日真的步入宦海,也不至於無人幫襯,說白了國子監便是一張網,將未來朝廷新貴網於其中,這對於他們這些普通門戶來說,無異於登天梯。
徐嘉為何攀上公主,就是因他出身貧寒,無所依仗,陳衡之所以被排擠去太醫院當文書,也是因為朝中無人。
傅嬈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是以才鬥膽跟皇帝談條件,將弟弟送去國子監。
倘若弟弟甘於平淡,她正好帶著家人離開京城,他卻偏偏少有誌向,要繼承祖父遺誌,傅嬈無法,隻得助他。
次日,傅嬈也不理會傅坤,任他自個兒去琢磨。
怎知巳時初刻,門房來報,說是一位姑娘並一位少爺來訪。
傅嬈詫異,迎出門去,卻見一圓臉姑娘擰著一十多歲的少年跨入大門,那姑娘身著月白褙子,瞧著便是活潑爽利的性子,她上前來先與傅嬈行了一禮,旋即指揮弟弟道,
“快些給縣主磕頭請罪。”
傅嬈不解其意,回了一禮,“敢問姑娘這是何意?”
楊姍姍指著弟弟,與傅嬈分說道,“昨日我這弟弟受人挑撥,言語間對縣主與令弟頗有不敬,我母親得知,遣我登門認罪,我母親與我皆仰慕縣主高風亮節,聽聞縣主不久前從嘉州而回,救黎民於水火,這次秋獵又救了大皇子一命,乃女中豪傑,我等仰慕不及,特來告罪。”
說完,便一腳踢在那少年的膝蓋,逼著他跪了下去。
“磕頭!”
那少年懾於姐姐威勢,不情不願朝傅嬈行了大禮。
傅嬈被楊姍姍這一番舉動給震得不輕,不過片刻,已露出欣賞之色,“姑娘這番氣度,令我仰慕,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左通政乃通政司副貳堂官,正四品要員。
這位楊姑娘能擰著弟弟屈尊降貴來傅家請罪,算是極有胸襟。
傅嬈領著她進了內院,楊姍姍又親自給鄭氏行禮道罪,傅嬈客氣款待她,那楊姍姍反倒是拉著她坐下,“姐姐莫要忙碌,我早聞姐姐高義,今日上門也是為了結交。”
二人一番談笑,倒是性情相投。
楊姍姍是個活潑的性子,隔了幾日又來傅家看望傅嬈,還跟著傅嬈去店鋪製香,一來二去,二人倒是成了無話不談的姐妹。
七日後,傅坤本該去國子監入學,怎料人一去,再次被司業給趕了回來。
他灰頭土臉,一顆心惶惶不安,坐在廊下,默然不語。
傅嬈下衙回來,聞訊,卻覺不對勁。
論理,一個司業不至於這般擠兌傅坤,莫不是那傅霖咬死不放?一貴家子弟有這般能耐左右司業?
次日她請人告假,決心去國子監一趟,結果遇見楊姍姍與賀玲一同來尋她。
“傅姐姐,我與楊姐姐一道來尋你玩呢,楊姐姐說你調的香極好,能不能也送我一盒?”
傅嬈隻得將人迎進去,楊姍姍問及傅坤一事,傅嬈據實已告。
楊姍姍當即麵露怒色,“傅姐姐,你彆擔心,上次你不是告了禦狀嗎,咱們再告一次。”
傅嬈聞言俏臉染了一絲血紅。
她自然不想求他。
“這禦狀告多了,怕陛下生厭。”
“這倒也是。”楊姍姍托腮細忖,“要不,等我回去尋我爹爹幫忙。”
下午申時,楊姍姍急匆匆給她遞信,
“傅姐姐,你怕是得罪了人,我爹爹原是要幫你去督察院帶話,讓督察院的禦史去查此事,怎料沒多久,我爹爹的上峰,也就是通政使梅大人將我爹爹訓斥一番,不許他為這點小事去叨擾陛下。”
傅嬈臉色一變。
傅霖在國子監擠兌傅坤,還牽扯到了梅家,這就奇怪了,她與傅家無冤無仇,何故這般刁難?
到了夜裡,皇帝派了內監親自接了傅坤送去國子監。
這一回,傅坤倒是悶聲不吭,眸宇堅定跨入國子監大門。
禦書房,沉香繚繞,燈火惶惶。
皇帝倚在禦塌,翻閱吏部遞上來的各部空缺名錄,馬上便是秋選,年前要將這些人員名錄給定下來。
雖是年過三十,他卻保養極好,修長的身子倚躺在長塌,眉宇間依然有朗月清風之態。
冷懷安笑眯眯奉上一杯安神茶,“陛下,這是縣主在行宮調配的藥茶,您喝了安神好眠。”
皇帝聽傅嬈之名,將折子放下,俊臉露出幾分不快,“你說那丫頭碰了釘子,不來尋朕,一個人傻乎乎去求楊清河,朕不比那楊清河管用?”
冷懷安見皇帝一臉苦悶,不由捂嘴輕笑,“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縣主的性子,估摸是一點小事不忍來叨攪您?”
“是嗎?”皇帝冷冷掀起唇角,心裡咂摸不出滋味,“她弟弟讀書一事,她看得比命還重,這是小事?她隻是不樂意求朕而已。”
語畢,他意興闌珊將折子往禦案一丟,按著眉心閉目躺下,
“那傅家見傅嬈近來聲名鵲起,擔心傅坤走科舉一途,搶了傅家風頭,不欲朝堂上兩傅並立,是以才刻意刁難,目的在於將那傅坤趕出國子監,斷絕他科舉之路,那丫頭終究年紀小,哪裡能看出這裡頭的門道。”
皇帝恨鐵不成鋼,修長的手指拉回在眉心按壓,費神道,“她呀,瘦瘦小小的一個姑娘,偏偏什麼事都要自己扛,朕說的話,她是一句都沒放在心上,估摸著現在還打著主意,從朕身邊溜走呢。”
冷懷安侍奉一側,將手爐遞過去,替他掖了掖背角,笑嘻嘻幫傅嬈討好,“您既然曉得她年紀小,可不得多擔待一些嘛...”
心裡咂摸著,自行宮回來,已整整十來多日,傅嬈去了大皇子寢殿三次,又與賀攸給謝襄探病兩次,皇帝幾次去尋她,皆與她擦肩而過,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不管怎麼樣,冷懷安冷眼瞧著,傅嬈大致是不樂意進宮,如今是想法子拖延呢。
日子轉眼進入冬月,天際間飄起了白茫茫的小雪。
雪片飛舞,洋洋灑灑,落在枝頭頃刻化去。
鄭氏畏冷,這等天氣,她向來窩在暖房不出門,屋子裡燒了地龍,溫暖如春,她裹著一件厚褙子,立在窗下,瞧著外頭桃兒在摘晚桂。
園間蕭瑟,百花謝儘,唯有些許黃花綽綽約約,綴在枝頭,雪花灑落,如墜白霜,平添了幾分蕭索,
傅嬈立在廊下裹著披襖,指揮桃兒,“這不同時令的桂花,有不同功效,八月桂,花氣太濃,可釀酒,入了冬月呢,這桂花清香極淡,可入藥。”
那頭桃兒踩在梯子上,摘了一小盒子晚桂,遞給鐘嬤嬤,扶著梯子自行下來,一邊將梯子放去牆角,拍落身上的雪花,一邊催促著傅嬈,“姑娘,您快些進去吧,奴婢數著日子,這兩日您該來月事了,小心著了涼,回頭肚子疼得厲害。”
傅嬈聞言,心口驀地一窒,一股莫名的心慌縈繞胸膛。
她精通藥理,時常調理身子,月事一向很準,皆是每月初一來。
今日已初二.....
會不會去了一趟嘉州,又緊接著隨駕秋獵,是以亂了些時辰,晚一日兩日也不算事。
募的,她想起岩洞那晚,一些燙人的畫麵從腦海拂過,隻覺雙腿發軟,險些立不住,呼吸更是塞在喉嚨間,吐氣不出,手抓著領口,連著抖了幾下。
冷風自領口灌了進來,她被嗆了一下,扶著廊柱咳了起來,鐘嬤嬤抱著盒子上來台階,連忙一手攙著她入了內,
“我的姑娘誒,女人家的,好日子來的這幾日,切莫著涼,否則回頭懷孩子艱難....”
傅嬈聽到“懷孩子”三字,隻覺有針刺在腦門,不由紅著眼眶惱羞斥道,“嬤嬤說的什麼胡話,我還未婚,怎麼提起了孩子一事?”
“哎呀,瞧老奴這張嘴,失言了,姑娘快些進去吧....”
鐘嬤嬤將傅嬈攙至軟塌上,將盒子置於一旁高幾,從窗欞往外探出一頭,張望桃兒,“你這小妮子去哪了,快些來伺候姑娘,我還要去膳房給夫人取藥呢....”
“來啦來啦,我這不是去耳房取我的針線,打算給姑娘縫些月事帶麼.....”
“得了,有事喊你,你總是躲懶,我先給姑娘倒口熱水。”鐘嬤嬤探身回來,去隔壁端來一紫砂壺,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來。
傅嬈眸光清淩淩盯著那杯茶,茶霧嫋嫋,氣氳繚繞,漸漸模糊了視線。
她身子緊張的發軟,手拽著墊下的軟褥,仿佛都坐不住,一顆心更是無處安放,眼神惶惶,怔忡無助。
鐘嬤嬤見她愣了半晌都不接茶,臉色又白的厲害,不由擔憂,“姑娘,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凍著了,喝口熱茶....”
傅嬈遲鈍地回神,勉強笑了笑,將茶接了過來,摩挲在掌心,“嬤嬤去忙吧,我無礙。”
鐘嬤嬤不疑有他,出門往後廊折去。
桃兒蹦蹦跳跳抱著針線簍鑽進了房內,端來一錦杌,坐在窗下,低頭一本正經做月事帶,嘴裡卻是念叨著,“姑娘,奴婢原本做了好些,等您從嘉州回來便可用,偏偏杏兒那妮子前陣子月事提前,奴婢給了她,如今又得給您備一些....”
桃兒每說一字,傅嬈的手便抖一下,額頭不知何時已滲出冷汗,手握著那碗茶都察覺不到燙意,腦海裡如有線團,找不到思緒,好半晌,她方才胸口悶出一口濁氣,暗自寬慰。
不要自己嚇自己,或許無事呢。
她不會這麼倒黴的。
她已經夠倒黴了,她又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老天爺不會這般折騰她。
若是懷孕,不宜喝濃茶。
她垂眸瞧了一眼那褐色的茶水,茶水已涼,猛然間一口咕咚灌了下去。
她不會懷孩子的,絕不會。
清涼的茶水灌入喉嚨,驅散了五臟六腑的紛亂,她心情靜下來,平視前方,閉目,緩緩抬起右手,輕輕搭在左手手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