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嬈將左手輕輕放平在身旁小案,等呼吸略平穩,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按寸口脈,閉目,靜靜聽脈。
可她眼一闔上,先聽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聲,咚咚的仿佛要蓬勃而出。
她將手鬆開,緩緩籲氣,再閉目,按脈,才觸上不到片刻。
脈象跳動極為有力!
傅嬈嚇得鬆開了手,她眉目怔怔,惶惶不知何處。
心血過旺者,脈象跳動有力,懷孕者,脈象跳動也極強勁...
當然,有若乾些病症,也會使脈象沉浮有力,使得脈動滑過其中一指,可若是脈象一下一下,同時有力的從三指滑過,稱為滑脈,便是孕像。
傅嬈不敢再繼續,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結果。
她手撐額,鼻尖酸脹,淚意湧現,竟是忍不住要哭出聲來。
雖然沒有繼續,可她並非成年精旺男子,身體也無大病,還能是什麼呢?
日子還早,或許誤診也未可知。
再等兩日,沒準這兩日便來了月事。
除了自欺欺人,她已無旁的法子讓自己鎮定下來。
須臾,她熏了些安寧香,推脫身子不適睡了過去。
下午申時又昏昏沉沉蘇醒,瞧見桃兒笑眯眯抱著一個竹筐打簾外走進。
“姑娘,你醒啦。”
傅嬈瞧見她一對小酒窩盛著笑意,也忍不住彎了唇角,“什麼事把你高興成這樣?”
桃兒將竹筐往高幾一置,從裡掏了個橙黃的大橘給遞了過來,滿臉稀奇道,“姑娘,瞧瞧,這麼大橘子,市麵上可是買不到呢!”
那大橘差不多有人手掌大,顏色鮮豔,瞧著便很美味。
“這是哪來兒的?”傅嬈趿著鞋子下榻,
桃兒連忙將旁邊高架上的披襖給她拿來,幫著她穿戴,一邊笑嘻嘻問道,“您猜?”
傅嬈哪有心思,白了她一眼,“我哪猜得到?”
桃兒幫她係好,轉身打小案上給她倒了一杯熱乎乎的茶,遞到她手中,又順手將那橘子給剝開,坐在她腳跟,將一瓣飽滿的橘肉遞給她,
“是給咱們供藥的陳四爺送來的....姑娘您嘗嘗....”
陳四爺....
傅嬈臉色一僵,心跳險些漏了半拍,“他...來了?”
桃兒給自己塞了一口胖橘,搖著頭,含糊不清道,“掌櫃的遣莊二過來,說是今日四爺到了店裡,沒見著您,便回去了,四爺說他得了些新鮮的嶺南柑橘,順路便送來給姑娘嘗嘗,莊二給送來了兩籮筐,夫人見吃不完,給隔壁柳大嬸和王大嬸家各送了一簍子。”
桃兒吃得滿腮鼓囊囊的,嘴角還綴著些甜汁,吃完一個又去拿了一個,掰開又遞給傅嬈一半,“姑娘,您嘗嘗,奴婢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橘呢。”
傅嬈慢吞吞接了過來,小口咬上,甜爽的汁液滑過喉頸,沁骨的涼,她覺不出半點甜意。
他定是來尋她的,派人送來這些東西,無非是告訴她,他想見她。
傅嬈委屈的眼眶泛紅,若是真的懷了孩子,她不知道該要怎麼辦。
她從未遇過這麼難的坎,她怕自己邁不過去,最終遂了他的意,入了宮。
這時,廊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緊接著門房的小廝領著一小女使匆匆跨入堂屋,
“縣主在嗎?”
傅嬈辨出這是楊姍姍的女婢,連忙起身掀簾而出。
隻見那女婢淚痕交錯,發髻沾滿細碎的雪渣子,衣裳也黏了不少泥汙,懷裡抱著一包袱,形容十分狼狽。
瞧見傅嬈,撲通一聲跪下,神色驚恐地哭道,“縣主,我家小姐遣奴婢將這些東西送給您....”
傅嬈見她這般陣仗,已是大驚,並不去接她的包袱,隻問,“出了什麼事?”
那女婢已將包袱打了半開,裡頭露出一袋金銀珠玉首飾,傅嬈心下一沉,“楊家出了什麼事?”
那女婢抽抽噎噎,一五一十將事情道出。
原來今日早朝後,皇帝驟然外出,回宮途中瞧見占國使臣隊伍,旋即雷霆震怒,占國使臣入京,這麼大的事,他身為帝王竟是不知,到底是何人將邦交大事瞞了他這個皇帝。
朝中九卿,並錦衣衛等各部大臣悉數聚在奉天殿,占國使臣入京,論理該由禮部並鴻臚寺接待,使帖也早該由通政司遞至文書房,文書房經司禮監遞給禦前,禦前交給內閣,票擬後經禦前裁決,發往禮部施行。
可人家使臣已抵達京城,禮部也將人安置在館驛,可內閣接待文書遲遲未批下來,派人一問,原來內閣根本沒收到禦前的指示。
而文書房也不曾收到那張使帖。
經查,問題出在通政司。
每日有成千上萬的帖子,經通政司送去文書房。
可偏偏就把這帖子給漏了,是以皇帝不知有這回事。
皇帝雷厲風行,派督察院與錦衣衛核查此事,一個時辰後結果出來了。
使帖遞來那一日,乃是左通政楊清河當值,是他將這般重要的帖子給漏了。
皇帝震怒,當即派人將楊清河下獄。
女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搭道,“聖旨是午時下的,錦衣衛申時便到了楊府,眼下雖未定罪,可一旦入了北鎮撫司的大牢,是斷沒好果子吃的,我家姑娘擔心被抄家,財物一並沒收,遣奴婢收拾了這一袋子金銀細軟交給縣主,她說,與縣主相交一場,無以為贈,這些財物被抄了也是可惜,遣奴婢送給縣主,好歹添些家用。”
傅嬈聞言心頭鈍痛,眼淚猛地蒸出,彎腰將她扶了起來,“東西我先替她收好,我斷不會動,現在我跟你去楊家。”
女婢一聽,先是震驚,旋即跪下來抱住了傅嬈的腿,“縣主高義,我家小姐是知道的,可如今生死存亡之際,那錦衣衛向來殺人不眨眼,您去了不過是白白斷送了性命。”
桃兒早嚇得麵色發白,她這小丫頭向來膽大,可唯獨聞錦衣衛之名,如喪考妣,當即死命抱住傅嬈,“姑娘,您瘋了,您去了能頂什麼用,楊家大老爺沒準被冤枉呢,聖上賢明,遣人查清楚,定能還楊老爺清白,雪下得越來越大,您怎麼去?”
傅嬈神色怔忪,總覺得事情沒這般簡單,桃兒與女婢之話,她一個字都沒聽進。
待要抬步外出,那頭鄭氏被驚動,連忙披著衣裳出來過問。
女婢待要回稟,被傅嬈攔住,她笑了笑寬慰道,“娘,楊家妹妹病了,我去看看她,您在家裡歇著,我一會就回來。”
鄭氏瞥一眼外頭烏沉沉的天色,“眼瞅著要下大雪,你這會子過去還怎麼回來?”
傅嬈露出撒嬌之色,語氣軟了幾分,“娘,她病得厲害,我若不去,怕是沒有大夫肯給她治病,而且一旦楊家請太醫,也該是我去,您知道的,我打小在冰天雪地裡摔滾長大,這點雪算什麼?”
鄭氏憂心忡忡,卻也沒攔她。
“你呀,非得將這太醫院的事給攬下來,按我說,過陣子將你與衡兒婚事定下,你好好在家裡相夫教子....”
她話未說完,瞥見女婢懷裡攬著包袱,露出異色,
傅嬈見狀,立即將包袱奪過來,順手包緊,遞給桃兒,背著鄭氏嚴厲朝她使眼色,“將東西收好。”
桃兒猶豫地接了過來,咬著下唇要去瞥鄭氏,被傅嬈狠狠一瞪,隻得慢吞吞抱著包袱進了傅嬈的屋裡。
傅嬈將女婢扯起身,朝鄭氏笑眯眯道,“娘,天冷,快去歇著,女兒很快就回來了。”
語畢,拉著女婢頭也不回離開了正房。
桃兒將包袱放好,急匆匆拿了一件兜帽追到了門口,“大姑娘,奴婢知道攔不住您,可您要小心呀....”
“我知道。”傅嬈接過她手裡的兜帽,穿戴身上,神色鎮定囑咐她,“我在嘉州曾與五軍都督府的僉事霍將軍有些交情,我絕不會有事。”
說罷,她著車夫駕馬車,飛快往楊府奔去。
彼時天色漸暗,茫茫飛雪中,萬家燈火悄然而亮,到了楊府後巷,那女婢領著傅嬈悄悄從一狗洞裡爬進了楊府。
二人一路往正院去,躲在後廊磚牆下,果然瞧見錦衣衛如潮水般湧了進來,為首的一名千戶正神色冷厲,下令侍衛將楊家女眷帶走。
那四爪飛魚紋,張牙舞爪籠罩著整個院落,黑漆漆的侍衛拔刀相逼,“都帶走!”
幾聲力喝,已是將滿院的女眷嚇得噤若寒蟬,哭哭啼啼。
楊姍姍擋在母親與幼弟跟前,一身火紅的殷裙據理力爭,“我爹爹案子還未查清楚,你們為何這般急著拿人?”
那著銀白色的錦衣衛千戶,目若鷹隼,將台階前的侍衛撥開,將腰刀一拔,刀劍出鞘,發出錚錚亮響,
“誰再抗命,殺無赦!”
楊姍姍早聞錦衣衛惡名,也是嚇得腿軟,楊夫人將她往身後一拉,麵露土色朝她搖頭。
頃刻,一道月白的身影翩然從廊後閃來,伸手攔在了錦衣衛跟前,
“慢著!”
楊姍姍抬眸,瞧見傅嬈攔在錦衣衛刀尖前,那一瞬間的驚愕令她眼珠差點睜出。
這個時候,所有姻親故舊,無不避之千裡。
傅嬈這個認識不到半月的姑娘,怎麼會這般孤勇,奔來楊府,還敢於攔錦衣衛的路。
楊姍姍心頭震撼,哇的一聲哭出來,使出渾身力氣將她往後扯,
“傻姑娘,你怎麼來了,你不要命了!”
楊夫人震驚半晌,也反應過來,連忙去拉傅嬈,見拉不動她,泣淚交加懇求道,“大人,還請見諒,她並非楊府人,求您不要跟她計較,孩子,你快些走,快走!”她使勁推傅嬈。
那錦衣衛千戶將刀一擰,鷹眼眯出一道寒光,落在傅嬈身上,“不怕死是嗎?”
傅嬈鐵骨錚錚,麵不改色無視他的刀芒,而是將視線落在他身後的劉桐身上。
她之所以敢奔出來,便是瞧見一抹鮮紅的衣角在門口翻飛。
據她所知,錦衣衛能著紅色飛魚服者,唯有都指揮使劉桐。
她不願仗他之勢,可眼下,楊家生死存亡之秋,由不得她矯情。
那千戶見傅嬈極有膽色,越發露出猙獰的冷笑,正要一刀砍下,身後傳來一道寒聲,“慢著!”
劉桐神色無奈跨入院中,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開,他手扶腰刀,緩緩步上台階,落在傅嬈跟前,先是頷首一禮,淡聲問,“縣主何意?”
語氣出乎意料的溫和。
身旁的錦衣衛並楊府眾人皆是驚疑。
傅嬈暗暗鬆了一口氣,朝他施禮,溫聲道,“劉大人,我雖不知案子真相如何,我也不敢妄言,隻是楊家到底是正四品府邸,楊大人平日也素有令譽,可否容楊府上下稍稍收拾一二再行下獄?”
見劉桐麵露難色,傅嬈麵帶懇求,指著身後滿臉臟汙,神色頹敗的楊府眾人道,“您瞧瞧,他們不過是婦女弱孺,入了那天寒地凍的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我也不求您彆的,隻求給她們兩刻鐘,叫她們換身暖和乾淨的衣裳,吃飽肚子,省的回頭在獄中出了事,劉大人也難擔乾係不是?”
事實上,但凡進了錦衣衛大牢,無論生死,劉桐皆不在意。
可麵前站的是傅嬈,天子對她是什麼態度,劉桐一清二楚。
“那我便給她們兩刻鐘。”
楊府上下喜極而泣,連連跪下謝恩。
劉桐無奈地望了傅嬈一眼,見她穿的單薄,轉身時低聲道,“姑娘也該保重自個兒身子,否則令我等為難....”
劉桐語氣太輕,幾乎隻容傅嬈一人聽見,傅嬈知會他意,臉騰騰泛紅。
劉桐帶著人退到正院外,那名千戶滿臉鬱碎跟來,指著裡頭傅嬈的背影問他,“都指揮使,您怎麼給她麵子,她不過是....”
劉桐扭頭一記冷眼掃過來,“不該你過問的事,不要過問,本將隻有一句吩咐,以後見著她,給我放尊敬些,切莫冒犯。”
那千戶心裡打了個激靈,登時明白過來。
先前霍山說劉指揮使瞧上了一位姑娘,他還不信,原來是真事。
瞧著既有姿色,也有膽色,難怪指揮使喜歡。
正屋內,傅嬈與楊姍姍攙著楊夫人坐在炭盆旁,下人均去替主子準備衣裳和吃食。
楊姍姍尋了一件厚披風給傅嬈披上,扶著她的肩,淚水橫陳,“嬈嬈,你怎了來了?你膽量也太大了,那可是錦衣衛呀,你說攔就攔。”
楊夫人倒是看出一些端倪,溫聲問,“你莫不是與那劉指揮使相識?”
傅嬈手已凍得發紅,懸在炭盆上烤火,笑著道,“我在嘉州結識了都督府僉事霍山將軍,霍山與劉桐相識,劉桐估摸是賣個薄麵。”
楊夫人聞言眼淚簌簌撲下,“孩子,大恩不言謝,我家幼兒身子不好,得了這機會,正好瞧瞧帶些藥物在身,也能扛上幾日。”
傅嬈思及楊家一事,露出疑惑,“夫人,怎麼突然間,就將楊大人下了獄?”
楊夫人搖頭歎息,“我也不好說,估摸著是中了賊人奸計。”
“是何人要害楊大人?”
楊夫人眼底閃過一絲晦暗,垂下眸,沒有接話。
倒是楊姍姍冷哼一聲,依著傅嬈坐下,語鋒冷峭道,“還能是誰?定是通政使梅家,我爹爹勤勉,連續兩年考績上乘,那梅大人定是擔心我爹爹頂替他,故而設此奸計,將爹爹除之而後快。”
傅嬈問,“可有法子證明楊大人清白?”
楊姍姍苦笑道,“那日確實是我爹爹當值,無論如何脫不了罪,這也是聖上將他下獄的緣由,除非是聖上令人細查,能查出我爹爹是被人陷害的,否則無濟於事。”
“聖上難道沒查嗎?”傅嬈印象中他不是個昏庸的皇帝。
這回換楊夫人接話,“通政司辦事流程擺在那裡,證據確鑿,近些年內閣權重與日俱增,通政司地位大不如前,聖上日理萬機,哪有閒工夫盯著通政司?再說了,平日裡,她爹爹與幾位大人都十分要好,麵上都是很和氣的,而且他爹爹也鮮少在聖上跟前露麵,聖上怎麼會想到有人陷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