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為什麼慌張呢,定是不曾來月事,擔心自己懷孕。
昨夜的話,是想叫他打消念頭。
這小妮子膽大包天,居然敢欺君。
周行春神色一動不動,根本瞧不清任何異樣。
皇帝心不由懸起,緩步朝軟塌行來。
他背著光,身影挺拔如山,帶著一股莫名的壓力,排山倒海般襲來。
傅嬈心口微滯,低低喘息一聲。
周行春發現脈象紊動,立即睜眼,瞥著她,皺眉問道,
“你有血瘀之症,這是何故?”
傅嬈聞言心中石頭緩緩下落,她將螓首輕輕抬起,狀似羞赧道,“定是上次在行宮一夜未歸,淋了雨著了涼,是以這次月事腹痛不止”
周行春聞言現豁然之色。
而那頭皇帝已如山雕般,堪堪頓在那裡,如墜冰窖。
周行春不曾察覺,繼續凝眉道,“你膝蓋似有關節炎?”
傅嬈心中一虛,將紮了針那條腿微微屈起,左手扶在膝蓋上,擋住周行春探究的視線,
“我少時常年入山采藥,曾受過傷,著了寒,每到冬日膝蓋便有些不適”
周行春知她家中艱難,孤兒寡母,靠她一女子強撐,心中疼惜,暗想,若是這般,嫁給皇帝,有人護著,也未常不是件好事,畢竟,行醫於女人而言,太難太難。
是以,先前心中的遺憾略為散去些。
他鬆開傅嬈的手腕,起身朝皇帝一拜,“陛下,傅姑娘並無大礙,應是近來著了寒涼,體內氣血瘀滯,老夫開個方子,給她調理,不日便好。”
皇帝仿佛沒聽見他說話似的,一雙沉湛湛的眸眼牢牢鎖住傅嬈,不甘問道,
“確信無懷孕之症?”
周行春聞言臉色微變,驚愕地瞥了一眼傅嬈,他壓根沒料到皇帝著他給傅嬈把脈,是懷疑傅嬈有孕。
離抱廈那日已過去數月不對,莫非近來二人周行春不敢往下想,立即正色道,“還請陛下容老臣再給她把脈。”
於是,立即坐下,看向傅嬈。
而彼時傅嬈身子已徹底僵住,手垂在身側不動。
周行春卻沒管她,而是徑直將她手腕給拉起來,放在小案上,給她把脈。
傅嬈剛剛差點去抽針,萬幸還沒下手,她隻是氣,氣/皇帝不服輸。
皇帝其實已不抱希望,神情低沉蕭索。
周行春什麼本事,他還是有數的,若傅嬈真有孕在身,他手一下去,便可號出。
當年的淑妃,虞妃皆是如此。
傅嬈好不容易卸下的心防又被迫提起,一雙杏眼烏溜溜的,盛著不快盯著周行春。
周行春無視她的情緒,閉目,靜靜聽脈。
先前並未往那塊想,是以不曾細覺,這下用平日經驗對比傅嬈的脈象,還真略有些蛛絲馬跡。
這一回比剛剛時長還要長一些。
傅嬈的心是提到了嗓子眼,沉沉籲氣。
不過中醫看診,講究望聞問切,除了號脈,想要確定懷孕,還得問症狀。
“這幾日可有嗜睡嘔吐之症?”
皇帝再次抬眸望來,視線如刀斧落在傅嬈眼底。
傅嬈擺出一副無奈的模樣,“周太醫,我並無嘔吐之症,相反,吃得還很不錯,至於嗜睡我也就昨夜睡得沉了些,陛下的廂房比我家裡要暖和,我睡得踏實,是以醒的晚,我剛剛跟您說了,我月事剛過,並不曾懷孕,若真懷了,我還能瞞著陛下不成?”
傅嬈所說句句在理,周行春實在想不出傅嬈有任何隱瞞的理由。
但皇帝明顯不信任傅嬈,才遣他來把脈。
周行春悟出這一樁官司,心中暗自苦笑,他鬆開傅嬈,起身朝皇帝施禮,
“陛下,且不論傅姑娘所說,單就脈象來看,暫時並無明顯的孕症!”
“這有兩種可能,其一,她並未懷孕,其二,月份尚淺,您若是不放心,再過七日或十日,老臣再行把脈,定知真假。”
周行春侍奉兩代帝王數十年,深知行事得慎之又慎。
可皇帝卻聽出他弦外之音,傅嬈並未懷孕,十日之後再行把脈不過是謹慎之舉。
他不由抬眸朝軟塌上人兒瞧去,卻見她俏臉盈冰,已是十分不快,心頭積下的鬱氣竟也被她這番傲嬌給一掃而空,他擺了擺手,“周太醫辛苦了,退下吧。”
周行春頷首。
待他回眸,隻見傅嬈還在倒騰他的醫箱,這回是正兒八經在翻他的器具,不由失笑,上前將醫箱給奪過來,合上,“待回太醫院,由的你玩耍。”
傅嬈麵上裝得俏皮,心中卻是如釋重負,後背堪堪出了一身冷汗。
周行春退下,暖閣內隻剩他二人。
傅嬈神色放鬆,心情也好了幾分,悄悄去瞧皇帝,見他頹然坐在禦案一側的圈椅裡,頎長的身影斜椅,手扶額,閉目不言。
瞧著神態,倒也有幾分無奈。
傅嬈沒理會他,而是稍稍坐好,將那兩處紮針之地揉了揉,讓自己身心放鬆,以寬袖掩蓋,悄悄給自己把脈。
她盯著前方虛空,靜靜聽脈,直到察覺那脈動如一顆顆小珠兒,順暢有力的從她指下滑過,傅嬈心中緩緩升騰起一抹喜色。
孩兒安好。
這是頭一回,她真切地感受到孩兒的存在。
她是真的懷了孩子。
那如珠似玉的湧動,仿佛給了她莫大的勇氣。
縱然前方荊棘滿地,她也無怨無悔。
長痛不如短痛。
熬過去,便是康莊大道。
她不求孩兒大富大貴,隻求平安順遂。
不知不覺,唇角溢出一抹恬靜的笑,側眸,冷不丁對上皇帝沉湛的眼,心中一虛,堪堪避開視線,俏生生將臉彆過去,忍住喜色。
思及她的歡喜是建立在他失落之上,頓生慚愧,轉念一想,她隻有這一個孩兒,他卻早早是幾個孩子的父親,再不濟,還有滿宮嬪妃給他生孩子,她同情他作甚?
遂心中放寬,趿鞋下榻。
皇帝已起身走來,坐在剛剛周太醫的位置,沉眼瞧她,
“你倒是挺高興。”
傅嬈倒也不掩飾,雙手合在膝蓋處,略有些拘謹地回答,“臣女昨夜便告訴了您,您不信,非要折騰這半日。”
皇帝並未接話,抬手輕輕撫住她臉頰,手指一點點探入,將她整個臉頰捧起,指腹摩挲她的滑嫩的肌膚,嗓音如綢,“嬈嬈,朕是真的很難過。”
傅嬈盈盈抬眼,對上他沉沉的視線,他的瞳仁太深,如黑淵,仿佛要將她吞進去,她嚇得眼神一縮,垂下眸,略帶愧色道,
“陛下,是臣女對不住您,辜負了您一番厚愛。”
這是實話,要將他的孩子帶走,是真心愧對他的。
傅嬈身子矮下,膝蓋下挪,跪在了他跟前。
皇帝閉了閉眼,俯身,下顎貼著她發絲,沉沉吻了上去,默了一會,閉目開口,
“冷懷安,送她出宮。”
每一字說得極重,也極是艱難。
雪過初晴,一抹稀薄的陽光越過雲層投下。
羽林衛將宮前清掃出一條大道,鋪上厚厚的毛氈,倒是不滑。
午時,傅嬈回了太醫院,皇帝這邊召集群臣議事。
蔣南生經過昨夜與今日細查,查出通政司使梅洪夥同副都禦使傅廷玉,構陷左通政楊清河,恰恰錦衣衛都指揮使劉桐也查到一條關鍵線索,查到傅家一店鋪管事身上,懷疑傅珂涉及上回行宮投藥一事。
皇帝雷霆震怒,先將梅家下獄,傅廷玉革職,著三司定罪。
而另一頭,待劉桐去傅家拿傅珂時,卻發現這位大小姐自刎在家中。
給天子下藥,按律當誅九族,而現在線索不清,證據不足,傅珂一死,算是以命保住了傅家九族,也保住了皇後。
皇帝震怒,下旨將梅洪杖責三十大板,打得奄奄一息,一家發配邊疆,永世不得回京。傅家即便不被誅九族,傅廷玉身陷兩案,他闔家老小是保不住了。
滿朝文武自有人以證據不足,替傅家求情,可惜開口一個,皇帝發作一個,等回到禦書房,皇帝依然怒火難消。
冷懷安小心翼翼在一旁給他順氣,
“陛下,為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動怒,實在是不值當”
皇帝躺在圈椅裡,臉色陰沉至極,“那傅氏女極是狠絕,她自刎無非是怕被錦衣衛捉住,拿她逼問幕後主使,皇後與此事定難逃乾係!”
“給天子下藥,誰給她們的膽子!”
冷懷安苦笑著勸道,“您彆生氣了,若是罪名查實,那傅家可是要誅九族,據老奴所知,縣主的祖父與傅廷玉的祖父乃是親兄弟,若要誅九族,縣主這一支也要連坐,傅氏女自刎,雖是保住了皇後,也保住了其他無辜之人呢。”
皇帝微頓,臉色這才轉好。
傅廷玉還有一弟,傅家二房的老爺傅廷瀾,彼時錦衣衛上門拿人,傅廷玉重金賄賂,得以有機會尋到這位弟弟說私房話。
“二弟,我此番死罪難逃,還望二弟設法營救我孫兒,至少保住我長房一條性命”他老淚縱橫,給親弟弟下跪。
傅廷瀾含淚將他扶起,依然憤慨,痛恨道,“我說兄長,你好端端的,為何牽扯皇家之事,與皇後結盟不成,轉而投向梅家,首鼠兩端,才致今日之禍。”
傅廷玉羞愧難當,抓住他胳膊,悔不當初道,“事已至此,莫再多言。”
傅廷瀾卻不肯放過他,急道,“那傅嬈傅坤一家,本就是孤兒寡母,你何故要去欺負人家?一筆寫不出兩個傅字,您這是遭報應啊!”
傅廷玉聽他提及傅嬈姐弟,氣不打一處來,目露血色道,“二弟,你不是不知,太祖父當年分家產偏愛六祖叔,後來六祖叔被咱們祖父逼走,負氣離家,咱們長房實則貪了人家的家產,若等那傅坤高中,他日難保不算舊賬,我這也是未雨綢繆!”
“我呸!”傅廷瀾將他甩開,憤然拂袖道:“祖父當年已然不對,你如今錯上加錯,不過是一些家產,還給他們罷了,到底是一家人,咱們傅家百年聲譽,毀在你身上!”傅廷瀾背身過去不理會他。
傅廷玉撲通一聲跪下,泣不成聲,“二弟,事已至此,說什麼已是徒勞,一求二弟繼承宗嗣,綿延傅氏香火,不蹈為兄覆轍,二求二弟設法替我留下一血脈。”
言罷,傅廷玉一頭往門檻死撞,頃刻頭破血流,傅廷瀾抱住他的屍身痛哭不已。
往後,傅廷瀾以此教訓傅家子弟,循規蹈矩,身正心清,勿行不義之舉,此是後話。
而皇後也遵守諾言,與傅廷瀾一道,請求陛下赦免傅廷玉十歲以下的稚兒,如此也保住三位無辜幼童。
皇帝思及傅氏先祖海內名望,終是應下。
再說那梅家,梅玲筱與父母被發配邊疆,與李勳的婚事也被迫解除,眾人都道李勳與梅玲筱情投意合,定會傷心難過,不料李勳竟通宵達旦飲酒,如卸下一重擔,露出久違的笑容。
楊清河一家在次日便被放出牢獄,皇帝為撫慰他,升他為正三品通政使,為九卿之一,楊家上下皆知是傅嬈功勳,將她視為救命恩人,兩家來往甚密。
從傅嬈出宮回府,已過去兩日,她一邊假裝來了月事,遮掩懷孕一事,一邊已露了些症狀。
明明前兩日她極有胃口,今日晨起,伏在塌前乾嘔不止,好在桃兒並不在屋內,傅家下人極少,平日無人往她房內亂竄,是以不被發覺。
隻是,這般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鄭氏就在隔壁,遲早被她看出端倪。
傅嬈左思右想,將傅家西側靠牆的一間小院收拾出來,決心與鄭氏分院。
鄭氏自是不肯,卻也拗不過傅嬈,傅嬈趁著初五這一日天氣清朗,搬了過去,也隻獨獨帶去桃兒並一粗使的婆子,極是清淨。
初六這一日,傅嬈上衙,清晨在路上嘔了一路,至太醫院,連忙用酸梅膏壓下腹中嘔意,不料還未坐穩,一小黃門匆匆奔入,
“傅太醫,皇後有旨,宣你入宮替娘娘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