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寒若深流過淵, 不著痕跡籠罩著整個庭院。
喧囂紅豔的喜宴,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頃刻間死一般的寂靜。
皇帝木著臉盯著麵前的徐嘉與平康, 視線不知不覺變得模糊, 他瞧不清眼前是當朝公主與駙馬,也不是女兒與女婿,而是一對狼心狗肺的混賬。
讓傅嬈做妾?
嗬皇帝從肺腑深處擠出一絲寒笑。
他的女婿要討他的女人為妾
而這個小女人正懷著他的孩子
每一樁皆踩在了他的死穴。
他一貫寵著她護著她,她皺皺眉, 他便忍不住讓步, 她不情願入宮, 他便由著她鬨騰,
他堂堂皇帝, 生殺予奪,尚且費儘心思暗許她正妻之位, 徐嘉這個旮旯裡的畜生妄想讓她做妾?
她曾與這種人處了十年不,每每想起, 他腦筋爆裂, 唇齒溢出一絲血腥來
這種人不配活在這個世上,更不配站在他的朝堂
皇帝臉色如陰雲密布, 巍峨的身軀更像是陷在氣渦裡拔不出來, 多年養尊處優蘊出的涵養與城府, 臨近崩塌。
正當此時, 眼前刮過一陣旋風, 隻見一寶藍錦袍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衝至徐嘉跟前, 抬腳猛朝徐嘉的頭部踹去。徐嘉登時被他一腳掀翻在地。
這一腳恰恰踢在了皇帝心坎上。
輕了, 再重一點
他不由朝那寶藍少年望去,
長得並不算健碩,相反,個子高瘦,可他的力氣仿佛裹挾一股壓抑許久的怒氣,似千鈞重擊徐嘉的頭部。
打得好!
隻見那徐嘉醉醺醺的,眼皮一翻,趴在地上傾吐不止。
傅坤並不歇氣,緊接著如豹子頃刻撲上,連拳帶腳不要命地錘徐嘉。
他對準徐嘉的鼻梁,一下,兩下,不間斷地錘。
片刻,鮮血從徐嘉鼻孔湧出,往上噴了足足三尺高。
錘完鼻子,便是眼睛,額頭也被暴擊數下,隱隱有青筋爆現。
不對,還有隻左眼,皇帝看的急,恨不得掄起袖子替傅坤動手,隻見那傅坤擂完徐嘉的頭,將嘴也暴抽幾下,最後才蓄力掄了徐嘉左眼一拳。
徐嘉被打得麵無全非
皇帝心中鬱結的怒火,總算是消散少許,他握著圈椅扶手,緩緩找到了呼吸。
眾人終於從這場震驚中反應過來。
李維中率先收起駭色,眸光寸裂衝傅坤喊道,“放肆,你是何人,敢當著陛下的麵毆打朝廷命官!”
他話音一落,驟然發現院子裡仿佛空空落落,無一人響應他。
轉身,他朝上位的皇帝望去,隻見那位帝王神色罕見發木,唇角繃成一條直線,額間更是隱隱泛青,那幽深的眸底,沒有往日那般鎮定從容,反是翻騰著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緒,似怒又不像,隻覺那縷目光,冒著森然的死氣。
李維中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立即跪地請罪,“陛下,徐嘉糊塗,徐嘉醉酒,還請陛下恕罪”
身後傳來徐嘉嘶聲力竭的痛吼,傅坤擰起了徐嘉的領口,一拳拳跟捅篩子似的,猛擊徐嘉腹部,傅坤暗想,他今日當著皇帝的麵狠揍駙馬,怕是活不了,既是活不了,便乾脆把徐嘉打死。
李維中急得滿頭大汗,再次磕頭求道,“陛下,再這麼打下去,徐嘉會沒命的”
他不由掃視皇帝身側的劉桐與孫釗,二人皆是神色清冷,半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
李維中心涼了大半截。
求情的話塞在嗓子眼,再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平康公主見傅坤將徐嘉往死裡揍,木了一陣,連忙撲過去將傅坤撞開,尖銳喊道,
“放肆,你敢打本宮的駙馬,找死,來人,把這個混賬拖下去宰了!”
尖脆的嗓音如石沉大海,沒掀起半點聲響。
她不由扭頭,望向那個巍峨如山的父皇,眼淚頃刻湧出,伏地大哭,“父皇,父皇,您快些讓人阻止他,徐嘉與女兒不是有意的,我們隻是想彌補過錯父皇,女兒沒有彆的心思呀”
無論她如何哭泣懇求,上方那道高峻的身影始終不曾撼動半分。
一口又一口鮮血從徐嘉口中冒出,他已被傅坤揍得麵無全非,如一塊狗皮膏藥似的黏在地上。
傅廷瀾愣了半晌,怕出人命,立即上前將傅坤的手拽住,拖著他一道跪下,他合衣一拜,語調鏗鏘,
“陛下,臣傅廷瀾有奏,那傅嬈乃我傅氏嫡支嫡脈,她祖父與臣之祖父乃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弟,傅嬈實乃我傅家名正言順的大小姐,何以為妾?”
他越說語氣越加激昂,神色憤慨,從容不迫,
“且不說傅嬈於國有功,勞苦功高,單論我傅家,斷沒有讓姑娘給人做妾的道理,陛下今日哪怕是砍了我傅家滿門,此詔也絕不應!”
皇帝幽幽盯著他,鐵板似的麵容,總算是有了一絲鬆動。
傅坤並不認識傅廷瀾,原是要掙脫他的鉗製,眼下聽了他這番話,不由愣住。
這是傅家長房第一次在人前承認他們這一支,比起先前那傅廷玉可謂是高風亮節,剛直不阿。
可這又怎樣?
他傅坤需要旁人來幫腔?
傅坤奮力將傅廷瀾手掌甩開,氣盛的少年往前拱手,挺直腰背,目色凜然,
“陛下,徐嘉有罪,還望陛下治其罪,他忘恩負義拋棄未婚妻,其罪一也,迎娶公主朝秦暮楚,其罪二也,上不效朝廷之力,下不解百姓之憂,無尺寸之功卻妄想讓公主為妻納縣主為妾,其罪三也,以狀元之身,屍位素餐,辜負皇恩,其罪四也,此人不忠不孝,無情無義,陛下若寬宥之,寵幸之,奈江山何?奈社稷何?”
少年氣勢如虹說完這席話,已是滿臉脹紅,淚光閃閃。
他今日哪怕是死,也要為姐姐爭一口氣。
他高亢激昂,如擂鼓轟鳴,在場士子無不喟歎。
不愧是前朝老太傅之後人。
隻是徐嘉畢竟是當朝駙馬,不看公主麵子,也得顧及皇帝臉麵,何況在眾人眼裡,他也隻是酒後失言。
於是立馬有李家一派的官員自作聰明,替徐嘉分說。
皇帝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蹭蹭又冒了出來,正要發作,隻見一人撩袍跪地,正是通政使楊清河,
“陛下,遙想上百年前,傅太傅東山高臥,廣設教壇,後戎狄來犯,他四十之齡,隻身入敵營,以三寸不爛之舌化解舉國危機,旋又端委廟堂,出將入相,鞠躬儘瘁輔佐少帝實現中興。”
“傅家四世公卿,在前朝被譽為海內第一高門,哪怕如今,門生故吏也依然遍布天下,四海諸公提起老太傅,依舊心潮激蕩,高山仰止。”
“傅嬈乃是傅太傅嫡脈之後,陛下親封的縣主,徐嘉何德何能,配讓她為妾?”
最後,這位通政使將長袖一合,鄭重請命,“徐嘉此舉冒犯天威,臣鬥膽請陛下處置徐嘉!”
眾臣微驚,楊清河這是逼皇帝狠治駙馬呀。
一片靜默中,李勳清清冷冷將袍子一掀,跪地道,“臣附議。”
李維中不可置信地睃了兒子一眼。
緊接著,陳衡雙膝著地,“臣附議!”
禮部尚書韓玄精芒掃視一周,從容拱手,“臣也附議。”
倒是老奸巨猾的吏部尚書柳欽,先駁斥了徐嘉,到了末尾,攏著袖打了個圓場,
“陛下,駙馬大抵是喝醉了,說了胡話,傅坤打也打了,還請陛下恕他之罪。”
皇帝好不容易順下的毛,頃刻因柳欽這句話挑了起來,他視線如刀斧般朝柳欽砍去,
“徐嘉目無君父,你讓朕恕他之罪?”
柳欽隻當皇帝舍不得責罰公主駙馬,需要台階下,聞其言,當即跪倒在地,“臣失言”
皇帝木著一張臉,緩緩閉上眼,“來人,將徐嘉拖下去,杖責,打到他醒悟為止”
平康公主驚駭,立即挪膝向前抱住皇帝的衣角,含淚央求,“父皇,父皇開恩,他已被傅坤打得半死半活,您再杖責是要他的命呀,他若死了,女兒還怎麼活”
李維中聞言額尖青筋一跳,再拜,“陛下,今日乃謝世子之婚宴,不宜見血”
李維中也惱怒徐嘉今日醉酒胡言,可眼下徐嘉是狀元之身,出任翰林院清貴之職,與李家是一條船上的人,他不得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