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夜,天降大雨,龍舟已造好一半,可龍骨卻突然斷裂,導致船體崩裂,上百名工匠跌落水中,死四人,傷者不計其數,此案震驚朝野,朝廷立即派刑部侍郎盧病,並督察院僉都禦史謝襄奔赴通州查案。
時任通州督府的宋明月,立即調集全程醫士趕赴現場救人。
通州河岸東側一坡下,設了幾個碩大的帳篷,帳篷內人滿患,痛聲載道,醫官與藥童穿梭其中,雖匆忙,還算井然有序。
午時初,不遠處的轅門下,一大約十七八歲的俊秀少年,領著一輛騾車停在了門口,她背著一醫囊,穿著一身洗舊的布衣,抬手拭額尖的汗,來到醫署當值的桌案前,指著不遠處停著的騾車道,
“大人,我聽說這裡發生了事故,死傷頗嚴,擔心藥材不夠,便送了些止血化瘀的藥來,還請您接收下。”
小吏聞言喜不自禁,連忙放下筆墨,朝來人打量,麵前的少年穿著極樸素,眉目清秀,望之生喜,
“眼下正缺這些,當雪中送炭,來,隨我將藥材卸下,再登記名錄,回頭我著朝廷恩賞。”
“倒不必”傅嬈推拒地笑了笑,隨他一道將幾箱藥材抬下,又再三交代如何保存如何使用,小吏聞言便知她行內人,認打量了她幾分,笑眯眯問,“瞧著小子似頗通醫術,眼下咱們醫署缺人,不如小子幫個忙?”
傅嬈扭頭朝敞開的營帳望,四月的天極其悶熱,整齊排列的病塌上躺著形色各異的傷患,哀聲遍地,瞧著似有些忙不過來,
“我家中還有老小要照顧,我隻能幫個小忙,晚邊還趕回。”
她背著醫囊邁入營帳,瞅著哪兒缺人往哪兒鑽,兩個時辰下來,不曾歇一刻,渾身香汗淋漓。
眼瞅著天色將晚,似有下雨之兆,她背著醫囊告辭,正邁出數步,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傷患處置如何了?醫藥可夠?還需城中調人手過來嗎?”
傅嬈募的頓住腳步,挪著步子轉身,隻見來人身形俊秀挺拔,一身緋紅衣袍飛揚醒目,麵容明淨如玉,眉宇微有幾分凜色,正當今僉都禦史謝襄。
時隔三年多再遇故人,傅嬈幾乎熱淚眼眶,腳步釘在營帳口,怎麼都挪不動,她雖不在京城,可總能以各種渠道與傅坤通上信,傅坤的信裡告訴她,謝襄對他極好,逢年過節總有大車的禮儀送到傅家。
謝襄身後有一堆隨行的官員,首的便宋明月,一行人目不斜視往營帳走來。
謝襄壓根沒往傅嬈的方向瞥,隻在邁進營帳時,餘光被一點熟悉的影子給晃動了下,他立即頓步,朝個方向望了望,隻見一文弱少年背著一行囊,漸行漸遠。
傅嬈路遇瓢潑大雨,無奈之下,尋了一處破舊的山廟停了下來,此處離著城中不算近,強行趕回已不可能,今夜怕路宿在此。
幸在笨笨有師傅和師母照料,倒也不擔心。
傅嬈將遮雨的蓑衣取下,放在角落,山廟有兩間,有一敞開的堂屋,內有一小廟,正中雕刻一器宇軒昂的武將,手執書卷,腳挽長矛,雖漆皮剝落,卻形態逼。
原來一關廟。
傅嬈尋一乾淨地,放下行囊,又將四周的乾柴給撿一處,打算起個火堆將濕漉的衣擺給烘乾,她隨身攜帶了水囊與乾糧,強撐一夜倒無礙。
須臾,頭傳來響動,傅嬈嚇了一跳,忙側頭望,隻見朦朧煙雨中,一峻的青衫男子撐著一把油紙傘避入破廟,他麵容平平無奇,可一身氣質卻極出眾。
他堪堪立在門口,將油紙傘置於一旁,慢條斯理抖了抖衣袍上的雨水,背手,仰眸眺望漫天的雨幕。
身影如峰矗立,頗有一番遺世獨立的風采。
不知何,傅嬈就這麼望他,看呆了。
這個男人她明明沒見過,可他身上莫名有些吸引她的特質,在他回身一刻,傅嬈心神一凜,立即避開他的視線。
對方也恰恰發現了她,微微愣住,旋即大步踏入,臉上掛著和善的笑,
“小兄弟也在避雨?”他隨口打著招呼,環視一周,見乾柴已被傅嬈撿好,微微攏著袖笑道,“不如咱們一起?”
傅嬈這些年出門皆做男裝打扮,也師傅幫著易了容,她身量比起男人來說算纖瘦,配上副清秀的麵容,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稱上一句“小兄弟”。
傅嬈溫和點了頭,“沒事的,您先坐,我來起火。”
雖不解這男人如何落了單,可瞧著舉止清貴,必被人伺候慣了的,傅嬈不敢勞動他。
裴縉也不曾勉強,袖口掏出一塊絨布,鋪在地上,容坐下,見傅嬈生火極熟練,不多打量了她幾眼,眸光湛然,“小兄弟哪裡人?”
傅嬈將火堆架起,小小起了個火種,隨口應付道,“我就住在附近,聽聞龍舟出事,便將家裡餘糧送營帳,不想路遇大雨,被耽擱了。”
不到必須之處,傅嬈不輕易泄露自己行醫一事。
裴縉聞言神色微微一亮,“小兄弟頗有濟世之心。”
“哪裡,舉手之勞罷了。”傅嬈將火堆生好,正要落座,卻見裴縉占據了她先前鋪好的草堆,
裴縉順著她視線往自己身下看了一眼,訕訕一笑,“一塊坐吧,地上涼。”
傅嬈沒動,她不會跟一個男人靠這麼近,又四下尋了些雜草給自己堆一位置,隻乾草不多,多少有些濕氣,她勉強坐下,將衣擺擱在前方烘烤。
裴縉見狀,十分無奈,“小兄弟,叔叔不壞人,過來坐。”
傅嬈衝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用了。”心裡對於他鳩占鵲巢十分不快。
裴縉察覺出來,尷尬地起身,指著鋪好絨布的位置,“來,我跟換個位置。”
傅嬈不至於的了這點小事生氣,抿嘴道,“不必了。”她將兜裡的乾糧取出,小口咬著,也不理會裴縉。
她的動作略有些熟悉。
明火映出她眸眼的微瀾,幽火湧動,莫名勾出他心中一些記憶。
他歎了歎氣,蹲下身,將絨布下的乾草往她身邊挪了挪,低聲輕笑道,“叔叔打算跟一起坐的,乖,坐上來,年紀小,彆傷了身子”
話未說完,一陣冷風刮入,他嗓子觸冷,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他捂著嘴微躬著身,咳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坐倒在地,
傅嬈見他一口氣難順過來,連忙傾身幫他拍背點穴,他一時不察,朝後仰身,將傅嬈撞了撞,傅嬈就這麼跌在他身側,兩個人將將坐在一處。
傅嬈正要挪開身子,見他唇角溢出一絲血色,臉色一沉,
“叔叔,您有舊疾嗎?還受過傷?”
他臉色很奇怪,論理咳成這樣,必脹紅,卻瞧不出一點異色,莫不也易了容?
裴縉聞言眸色微頓,旋即胸口掏出一雪帕,擦了擦嘴角,啞聲道,“陳年舊疾,並無大礙”
都咳出血了,怎會沒有大礙?
傅嬈下識想幫他把脈,手已伸出,目光落在一方雪帕,眸色驀然驚住,血脈裡的氣息頃刻凝固。
一股極致的駭浪湧上嗓眼,她身子猛地往下栽了栽,伏在地上,目光牢牢盯著雪帕,好半晌方尋到自己的聲音,“大哥,這帕子上的花紋極漂亮,哪兒買的?”
裴縉緩緩垂眸,看向手裡方繡帕,通體雪白,唯有右下角繡了幾朵梅花,花瓣粉紅沾了些血色,嬌豔明媚,花絲細長,栩栩如生,他眉目染上一抹柔情,兀自出神道,
“亡妻所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