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於佛前,自說誓言(1)(1 / 2)

沈昭昭聽到雨聲,像回到柴桑的沈宅。

隱約裡見一個黑影子舉著燈,在乳黃色的光裡,她問:“哥哥過洛迦山了嗎?”

那人掛燈在一旁,並未應答。

是了,哪裡會如此快。她等不到他了。

“將燈滅了吧。”她又說。

漸漸地沒了光,黑暗如漲水的江潮,一點點將她淹沒。她用手摸著錦被的邊沿,滑下去……滑到地上,指腹緩慢沿地麵,探尋著何處有裂痕。裂痕的縫隙裡會有香灰,是她命人填的,她喜歡這香氣,和哥哥身上的一般無二。

一切,猶如昨夢。

她自幼患有夜盲症,日落後,就算是滿室燈燭,也僅能見模糊暗影,燈若少了幾盞,連影子都瞧不見。幼時和哥哥寄人籬下,生活貧窘,不要說滿室燈燭,一盞都是奢念。夜晚對她來說就是噩夢,要抓哥哥的手,抓不到就慌,慌了隻曉得哭,哭多了又要連累哥哥遭人冷眼。後來哥哥想了個法子,讓自己身上帶著香氣,讓她能時時聞到,如此一來他讀書、練劍都能在院子裡。

她是睡,還是在門邊玩耍都不再哭鬨。

哥哥從佛堂拿了香灰,在衣服內揉搓兩下,能勉強混個幾日。日久天長,這香氣成了哥哥獨有的,而她,也練就了辨香的本事。

說是辨香,辨得僅是哥哥在何處。

在她眼裡,這世上的人隻有兩種:沈策和旁人。

等年齡漸長,她的哥哥成了旁人時常提起的大將軍,後戰功赫赫,受封為王。半壁江山,皆為沈氏所守。更因沈策手握兵權,宮中被冷落多年的姨母重獲聖寵。姨母的親生子也因沈氏的戰功,接連受封,地位與太子等同。沈氏落敗三十年,是他從瓦礫荒煙裡重振家威,光耀門楣。

朝廷人,無不想嫁女入沈氏。

柴桑沈郎,又是多少深閨佳人的心上人?

縱使他在市井傳聞中皆是性情暴戾,喜怒無常的惡人,又常被文臣詬病,為讀書人所不齒,也無法阻止宗親貴族們聯姻的念頭。

娶她,自然也是拉攏沈策的一條捷徑。

在姨母的授意下,從她十四歲起,民間就開始流傳著一些話,有關沈策胞妹的容貌。姨母想借此鋪路,為她定一門好親事,助力沈家。在她看來,卻是誇大其實,同哥哥比起來,她僅是“尚可”。

很快,這傳聞便消失了。

她聽沈策的督軍們說,是他帶軍途徑一郡,在茶樓裡稍作休息,恰巧聽到姨母的侍衛喬裝成說書人在茶樓講書,開口便是:“沈氏有女,名喚昭昭,國色天姿,貌若優曇之花……”

沈策離席而去,茶樓被封,說書人當街被斬。

三日內,此事傳遍十一郡四十二城。從此,再無人敢在私下議論沈策胞妹。

這些閒話,他從不說。

時隔三月,她意外摔了一跤,摔破了相。

他連夜從軍營趕回,險些將一眾郎中婢女斬了,被她攔下,說是自己不慎所致,怪不得旁人。後養了半年,左臉下還是落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紅印子,天熱時、情緒起伏劇烈時,那塊紅極明顯。

其後,她每每見人都要用厚粉遮掩。除了沈宅的人,無人知曉此事。

臨近年關,沈策派人送信來,要陪她守歲。

她欣喜不已,命婢女找出各樣式的燈燭,擺了一屋子,又找出存香的木箱。

沈策料定自己殺孽重,送給她的東西都很考究,件件有辟邪功效。香全要請高僧加持,定期送入沈宅。慢慢地,她集滿了幾大箱的加持香。

平日舍不得用,全要等他回家時燒。

除夕夜,從白日等到黑夜,日頭落下,沈策方才現身。

本想趁著天明能看看他的樣子,這願望也落了空。

兄妹倆在屋裡相對坐著,她眼裡隻有他模糊的影子。他鼻梁上有一道舊刀傷,白皙的臉因為這道傷,多了幾分陰鬱。

“從小守歲,我就看不清。”她不無遺憾。

永遠在除夕夜看不清身邊的人。

“晚上東西不乾淨,看不到也好。”沈策的嗓子和臉一樣,都受過傷。是十五歲那年領了一路騎兵披著沾濕的蓑衣,穿過冬日裡火燒的林子,突襲敵軍落下的傷。濃煙過喉,嗓子壞了,形容不出的音色,粗糙、啞,低,卻不沉。

婢女們總說,郡王說話的聲音讓人害怕,尤其在夜裡。

她不覺得。

他的影子在動,是上身在動,伴隨而來的是清脆的聲響,啪地一聲,啪地又一聲,她凝神聽著。

“手給我。”他說。

她笑著,掌心往他的黑影前湊。

掌心落下了幾粒已煮熟、曬乾的果核:“夷人進奉的。”其中夾著他的體溫。

她的心像被灼了下。

“臉過來,讓我看看傷。”

她將案幾推到一旁,靠到他腿旁,左臉朝向他。

那一塊紅在左臉下方,不大,但因為她臉小,顯得很刺目。皮膚上沒有疤痕的猙獰,隻是紅,因為傷過,皮膚愈合後變得薄了,所以才紅。

有多久了,兩人沒這麼安靜地對坐著,他沒如此認真看過她的臉了。

“我聽人說,你殺了一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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