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的?”
不好提是誰說的,怕他震怒要怪罪旁人。
哥哥沒追問。
她卻像坐在燭火上,渾身要燒著了似的,臉也在發熱,一旦臉紅,這塊傷會更醒目,怕被他看穿,倉促彆開臉:“養得差不多了。小傷而已,不要緊。”
“不要緊?”他笑的聲音也是沙沙的,“你若不嫁人,倒不要緊。”
“我也沒想嫁人,誰能娶得起沈策的妹妹。”她咕噥了句,是在撒嬌。
他又在笑。
怕是這一年的笑,都在今晚給她了。
沒多會兒,剝果殼的動靜再次響起,像更漏,節奏和頻率都很整齊。
讓她想到幼時倆人在屋子裡,那時還沒想到用香灰的法子。她被黑暗圍攏著,怕得慌,沒多會兒叫一聲哥,沒多會兒又是一聲哥,他怕答應多了,被主人家嫌棄,讓她不要說話,看著書,用指時不時叩一下木地板,為她驅散心中懼意。
……
隔日再睡醒,她身上蓋著他的狐裘,在泛白的日光裡,案幾上有兩個白玉碗,一碗滿滿地裝了剝好的果實,堅硬的果殼則堆滿了另一個玉碗。
“郡王說,你肯定要看看這些果殼,不讓收拾。”婢女在一旁說。
她趴在那,盯著它們看。
果實是醬紅色,果殼呈乳白色,昨夜吃了不少,此刻終是見到了它們的真麵目。
後來她從下人口中得知,除夕夜,沈策日落前就到了城內,有意等天黑入府。細問下,才知道他是因為受了傷,在肩上,不想讓她看到,有意如此。進她的院子前,怕她看出來綁縛著手臂,又讓軍醫拆了綁帶,衝洗掉身上的血腥氣。
不久,沈策再收五城,江水兩岸皆歸王土。
沈宅所在的柴桑乃軍事重地,地處要塞,皇帝擔心沈策日漸勢大,遲早要有反心,下旨讓沈家從柴桑遷到都城。
這聖旨看似是無上榮寵,實則是想把沈家老少扣住,製衡沈策。
沈策不想讓妹妹做人質,領了聖旨,以“軍務繁忙,擇日遷宅”,草草應對。姨母來信數封,勸解一年,最後他將沈宅遷回祖籍臨海郡,算是各退一步,給了麵子。
回到臨海郡後,沈宅擴建數倍,富貴更勝往昔。
姨母以“祭祖”的名義回到沈家,同她交心長談,要沈昭昭嫁給表哥,也就是姨母的親生兒子,聖上的五皇子。如此一來,既能讓沈氏和皇室更為親近,又能讓表哥得到更多的朝臣擁護,日後取代太子。
沈昭昭搖頭婉拒。姨母苦心規勸,說她是沈策的妹妹,隻有賜婚一條路可走,若不早早請旨賜婚,日後就隻能聽聖上安排。那時選出來的夫婿,斷不會有表哥這般年紀合適,知根知底。
姨母後來說了不少的話,她沒仔細聽,隻記得姨母朱紅色的唇,裡頭冒出的話全是綿裡藏著針,針針刺人。
姨母走後,這月的一匣子加持香恰好也送到了。她打開匣子,摸了摸香,將手指湊在鼻端聞了聞,想到快要到他二十六歲生辰日。
她臨時起意,帶了一隊親信侍衛,離開臨海郡,往柴桑而去。
天大地大,柴桑才是沈家的天下。
從入柴桑重鎮,關卡守衛見是沈家馬隊,皆下跪恭迎。
軍營在江水畔,和江水一樣,圍牆綿延望不到儘頭,帥旗迎風招展,儘是“沈”字。她策馬營外,翻身下馬,一刻不停歇往營內而去,正見到斬首叛軍。
二十幾個被綁縛雙手的男人被蒙著眼,聲嘶力竭、高聲咒罵沈策。一片寒光過去,兵士手起刀落,二十幾顆人頭齊齊落地。
而坐在不遠處高台上的沈策。
在江畔的凜凜寒風裡,他和麵前的叛軍首領皆是上半身光裸,長袍丟在地下。沈昭昭知道,這是沈策的習慣,他每每在軍營和同袍慶功,都是如此。今日如此並非慶祝,但今日麵前這位叛軍頭領是他十幾年的摯友、兄弟、部下,他橫跨鼻梁的這一刀就是拜對方所賜。
如此相對,是在送行。
他左手持一酒壺,為叛軍首領倒下了一杯送行酒。
高台下,是一排領兵的將領,或年輕,或年邁,都在安靜地看著。
那頭領接過酒杯,幾次想求饒,還是硬生生吞了下去,最後將心一橫,仰頭,把酒倒入喉中。一道寒光過喉,不光是血,還有沒吞下去的酒都從喉嚨裡,和著血噴濺而出。
沈昭昭站在台下,衣裙和鞋上都被風帶的,儘是點點猩紅。她胸口微微起伏著,看到哥哥手握長劍,緩緩歸鞘,將那一柄劍高舉在前。
這軍營,這江水兩岸的土地,全是他親手打下來的。光是這個念頭,就讓她心潮翻湧,難以自已。
不止是她,眾將士也為此振奮,山呼響應。
沙場男人們的喊聲,震得腳下土地都在顫動,她在人群中,看著他把劍扔給身後人,跳下高台,走到自己的麵前。他的臉上還有叛軍的血,赤|裸的胸膛上也有,瞳孔裡映著的是日光和她,殺氣未儘。他眯起眼:“這是哪家姑娘?闖到閻王殿了?”
眾人大笑。
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便是郡王無儘寵愛的胞妹。
“我來尋……”她在眾目睽睽下,帶著笑,故意輕聲喚他,“柴桑沈郎。”
風刮走了她的話。
除了他,沒人聽得清,因為大家還在笑。
身旁人遞來白巾,剛用冰水浸過,用來擦身上的血。他沒接,用手背擋開,眼中仿佛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又仿佛是她心魔叢生,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