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紅色烤豬蹄上桌了。
對麵關作恒已經吃完了,周進繁戴著一次性手套,啃法很斯文。
關作恒起身,周進繁抬起頭:“你要走了嗎?”
“我買包煙。”
“哦。”
上課時候他有湊近聞過,是淡淡煙草味,知道他要抽煙。
他默默地啃豬蹄,啃了幾口回過頭去看一眼,瞥見關哼哼站在自行車旁邊抽煙,形單影隻,有點心不在焉,頭微低。那半側影籠罩在樹影之下,指間被橘黃色光點點亮,輪廓落寞。
他很高。周進繁望著他想,但不是站得非常端直類型,或許是少年意氣被生活打壓吧,還有點駝背,但隻有一丁點。頭發有些亂,被春城夏夜風吹得遮眼。垂著頭抽煙模樣,形成了身上獨有少年感和頹氣。
周進繁沒啃完,覺得味道一般般。
正準備起身,忽然想起來——
自己沒帶錢。
沒手機。
糟了。
他很難遇見這種境況。怎麼辦?沒有摘手套,扭過頭去看向關作恒。
他似乎快抽完了,視線和周進繁對上,表情也看不清晰。周進繁有些窘迫地收回目光,又咬了一口豬蹄。
關作恒把煙屁股丟進垃圾桶,走到桌旁邊,低聲說:“我先走了,有件事,周五有事,上不了課,改明天或者周六行嗎?”
“啊?可以啊,那,那明天吧。”周六他組了局。
關作恒轉身時候,突然又被叫住。
“小關老師。”
“怎麼?”他垂頭看著小孩。
“沒…沒什麼。”
“沒事沒事,你走吧,路上小心點。”周進繁露出笑,揮揮油乎乎手:“拜拜啊。”
“那我走了。”關作恒看著他說,“小不點,作業記得寫完。”
“……知道!”
周進繁目視著他騎車離開。
他自覺自己是個臉皮不薄人,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賒賬等會兒給這種話。若是平常,回家拿了給也就罷了,現在剛跟米莉吵完架,他還不想回去呢。
店裡開始收拾桌椅,老板娘問他:“同學,你這豬蹄還吃麼?”
“不…不吃了。那個,單……”
“剛剛那個跟你坐一起帥哥買過單了。”
眼睛微微睜大,周進繁“啊”了一聲:“哦,好!謝謝。”
他立刻摘手套,叫上小奧離開,他沒地方可去,帶著狗去了鄰居奶奶家。
藏族奶奶住隔壁那一棟。
有一回周進繁出門遛狗,撞見她在找狗,說家裡小泰迪丟了,問他有沒有看見過。
“什麼樣泰迪,有沒有照片?”
奶奶給他看了照片,用藍牙傳給他,周進繁讓周昆發業主群問,然後陪著奶奶去找泰迪,找了幾個小時,終於找到了他們家歡歡,藏族奶奶就邀請周進繁去家裡做客,請他喝了很多酥油茶。
周進繁過去時候人家都要睡了,他很不好意思地穿著拖鞋進去,站在門口。
奶奶讓他進來,看他樣子,就猜是不是跟家裡吵架了,搭著小毯子倚在沙發上陪他聊天。
周進繁就一五一十說了,說是:“我有個朋友,我媽今天忽然知道我那個朋友爸爸是勞改犯,她就不允許我跟人家玩兒了,其實我那朋友特彆優秀,聰明,智商高,長得帥,可說我媽覺得人家會把我帶壞。我不高興,跟她吵了一架就出來了。”
“那可不行!她不對,你鬨脾氣,雪上加霜,要跟媽媽講道理,晚點回家跟媽媽和解吧。”奶奶說。
他說:“我肯定要和她和解,不可能一輩子生氣,但前提是她不能插手我交朋友……”
大概跟奶奶聊了一個多小時,多是在說小時候事,氣也消了,周昆上門來找到他:“我一猜你就在這兒呢,跟我回去,給你開個椰青。”
周進繁也不好意思繼續打擾老奶奶,就跟著走了,出去才說:“我還在離家出走呢!”
“誰離家出走穿著拖鞋在小區裡帶著狗轉悠?走吧,你媽都睡了,你寫個願望單給她,讓她給你辦。關作恒事兒,我跟她商量,難得見你這麼愛學習時候。”
“誰叫她說話這麼傷人呢!那麼大個女企業家,思想封建!”
“成成成,封建,走吧,先回家。”有時候周昆都覺得,小煩這性格,是不是跟家裡那隻湊不要臉比格學,老比格現在老了,精力沒那麼旺盛了,但孩子養到十幾歲,正是精力最旺盛,脾氣最大時候。
米莉果然不在客廳。
周進繁先是拿到手機,給關作恒發消息,說謝謝他請自己吃烤豬蹄,然後趴在書桌前寫這次願望清單。
8月5日願望單。
1.我要去熙樓吃十隻玻璃脆烤乳鴿。
2.我明天就要吃到正宗椰子雞!
3.我開學前要去坐熱氣球,不是騰衝那個,是伊斯坦布爾那個!
4.給我一套JK羅琳簽名書。
5.……
寫到第五時,他就不曉得寫什麼了,想了好久才把剩下六個湊出來。
5.給我在娃娃機裡抓五個娃娃,親手抓。
6.……
……
10.我不要換家教!(必選項)
半夜,他下樓把這張紙塞進了父母臥室門下。
可等他早上起床,米莉卻不在家了。
“你媽去廠裡了,你願望單她看了,選了3和10,行嗎?”
“3和10是哪兩個,我先看看……”他開始翻手機裡昨晚拍願望單。
周昆開口:“開學前帶你去坐熱氣球,不給你換家教,這兩個。”
“誒?”他還以為米莉會給他買烤乳鴿。
周昆喝著粥:“你媽媽說你吃太胖了不好,她這幾天去把工作忙完,找個中介弄下簽證,十五號能騰出幾天時間帶你去玩。”
——願望單是他們家傳統,誰惹誰生氣了,生氣那個人就寫張願望清單,交給惹事人,任選其中兩個實現,就算和解了。當然,規矩都是周進繁定,一般來說周昆和米莉不會寫這個東西,都是他在寫。
周昆說:“那我幫你實現2吧,走吧,吃椰子雞去。”
“我是要吃正宗椰子雞!”
“嗯,機票買好了,”周昆氣定神閒地說,“等下去機場,我們去海南吃。”
“哎?真啊?”他看著周昆表情,確定了不是騙他,“等等啊,可是我今天要上課啊!”
“嗯?不是明天嗎?”
“關老師他說周五有點事,改今天了,我現在給他打個電話說!謝謝老謝!”
“彆叫老謝了!你看看我頭上還剩幾根毛?都是你給咒!”
“謝謝爸爸!”周進繁歡欣鼓舞地去拿手機打電話了。
周進繁飛海南了,關作恒正好騰出時間,去二手市場淘家具,買了床和餐桌,又買了個秋千床。
不記得是多久以前了,有天他聽見奶奶在跟爺爺說:“我要秋千床,你給我在樹上掛個秋千,我要是可以躺著睡覺秋千。”
爺爺會做木工活,但卻一輩子都沒給她做一個那樣秋千床。
他就一直記著,以後要給奶奶買個可以躺著睡覺秋千。
周五這天早晨,關作恒出門了,說要去接奶奶和小叔。
馮川“哦”了一聲,隨即說等等:“怎麼不提前說啊,都來春城了?”他大腦有點轉不過彎,“來乾什麼啊?”
“來住。”奶奶年紀大了,有些癡呆症狀,而小叔是最近才從精神病院接回家,除了仍然會自言自語,和長時間發呆以外,狀態還不錯。
“住?住哪兒啊?”馮川提高了音量,“我家裡住不了,學生要上課,客廳他們不能住!”
“沒關係,我找好地方了。”
在馮川不明所以時候,關作恒就出門了,馮川焦急地在家裡跟關霞說:“快打電話,問問你媽,怎麼回事!”
關霞馬上照做,打電話時候,卻越聽越傻。
因為電話那頭老母親說,小泥要在滇南最好私立中學複讀,拿了五十萬複讀獎金,還租了一套大房子,接他們過來住。
“什麼??五十萬?不是二十萬嗎?!你確定是五十萬?”馮川整個人都炸了,“萃英那邊兒不是還沒打錢嗎?不是填我卡嗎?他哪裡來錢去租房子??”
關霞說:“媽說就是五十萬……”她也弄不清楚了,覺得是老媽老年癡呆問題,“之前通知書下來時候,不是有幾萬塊獎金嗎,興許是那個錢拿去租房呢?”
馮川卻拿起了手機,拉開抽屜開始翻找那份複讀合同,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大腦“嗡”地一聲,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被侄子給算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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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南北站。
關作恒接到奶奶和小叔,打車前往前幾天才簽合同租下房子。
是和滇南大學青年教師公寓一個小區房子,是個一樓,方便腿腳不便老人進門。這裡離萃英中學比較近,騎車十分鐘,離他給學生上課小區也不算遠,三室一廳,一百多平。
奶奶問多少錢。
“一千多點。”他往少了說,雖然裝潢普通,但地段金貴。
“這房子這麼貴啊!”奶奶在房子裡轉悠,屋子陳設很簡單,唯一大件家具是三張床和沙發,還有個挺高清電視機。然後她就看見了陽台秋千床:“小泥,這裡還有個秋千啊!”
他說是房東留下,奶奶馬上念叨:“太好了吧。”
她坐上去,關作恒給她推了推,陽台空間不大,不能搖得很高,不過這個本就不能搖太高,隻能輕微地晃動。
小叔關振默默地整理著從老家帶來東西,他不愛說話,時常一發呆就是幾個小時,問他在做什麼,說在和小男孩聊天。
關作恒給他買了畫筆和紙,讓他畫畫玩。
他拿了一張地圖,給奶奶說附近設施,說明天去做個體檢,然後走二三十分鐘可以到翠湖公園。
隨即,他打開電視機給老人放電視。
奶奶靠在秋千上接到了電話,問孫子:“小泥,這裡地址是哪裡咯!你姑他們說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