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其實什麼都沒做。”莊迭說道:“它隻是……不那麼容易出去。”
那道門並不是像看到的那樣,可以任意往來。
每個住戶的意識中,一旦有一部分生出了“不那麼想回到現實”的意願,就會被留下來。
沒有純粹的優劣之分,也沒有正向或是負麵的甄彆——之所以大部分時候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許多人都會難以避免地有那麼一瞬間,對自己不夠滿意的部分閃過類似的念頭。
“如果懶惰的我一直留在夢裡就好了。”
“如果性格懦弱、對誰都唯唯諾諾的那個我能被徹底藏起來就好了。”
“如果那些搗亂的陳舊知識、派不上用場的錯誤經驗都能打包扔掉,騰出更多地方來裝新的學問就好了。”
“如果怎麼努力都對家人毫無用處、隻能添亂和帶來傷害,那就永遠不要回到現實就好了。”
……
這一部分不被接納、不被喜歡的自己,是最容易被剔除出來的。
而除此之外,其實還有更多的部分。
——比如那個陷入掙紮的男生。
他被旅店留下的那部分意識,其實根本就沒想那麼多。
因為學業太辛苦,他隻不過是夢想著能稍微躲起來,不用整天做實驗寫論文,不用替導師和讀博的師兄師姐打下手,不用和其他人打交道……休息幾天做點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我也是啊!”
吳理差點蹦起來:“我連躲起來都沒想——我就是在出門的時候實在沒忍住,感慨了一句我也想躺床上摸一天魚!”
他隻是那麼一閃念,又不是真的就不想出去了!
吳理急得團團轉:“而且出去的那個我也沒堅持多久啊!我看見了!他現在就偷著打遊戲呢!”
“這就是‘剝離’的後果。”嚴巡解釋道,“因為沒有糾正和自我調整、自我克服的經曆,所以即使在剝離後,也依然會很快再次產生同樣的情緒。”
嚴巡提醒他:“如果外麵的你現在再回旅館,可能會分裂出第三個你。”
吳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隨著記憶的恢複,他其實已經開始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逐漸向影子靠近,許多地方已經變得有些透明。
吳理飄飄蕩蕩地坐回去。
他用力揉了幾下隱隱作痛的腦袋,那段始終空白的記憶終於在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
莊迭說的沒錯。
相比起“剝離”,更準確的描述,倒不如說是他這個影子自己不小心走散了。
旅店什麼都沒做,吳理自己也什麼都沒做。
那隻是很平常的一場夢,他跟著導師去找一個偷懶的男生。因為夢裡的天氣非常舒服,所以在出門的時候,他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也就是在那一個瞬間,他腦海裡忽然冒出了“就這麼不出去了好像也挺不錯”的念頭。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一刹那,他忽然就再也動不了了。
他看著自己和導師一路越走越遠,導師說起了之前的學術交流,搖著頭歎息後浪推前浪,囑咐他一定要勤奮,不能再偷懶荒廢時間。
那個男生跟在他們身邊,有點赧然地摸著後腦勺,保證出去會好好學習、不再讓家裡人操心,卻又忍不住歎一口氣,抻著懶腰念叨漫畫可真好看啊。
夢裡的天氣實在很好,他回過神,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道落在門檻上的影子。
他茫然地困在旅店裡團團轉,卻怎麼也找不到那扇隻要一抬腿就能邁出去的門,隻好回到了315號房間。
他待在那個房間裡,百思不得其解地躺在床上打盹,恍惚間似乎又做了場夢,夢見自己和老師一起離開旅店回到了現實,頭懸梁錐刺股地勤奮了整整一個星期。
另一張床上的室友則沒那麼和諧——那個男生總是和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生打架,一開始還隻是爭吵,後來就變成了扭打,兩個人不斷地相互指責、彼此數落著對方的缺點,每天晚上都沒有消停的時候。
再後來,兩個一模一樣的男生就你咬著我的胳膊、我撕著你的耳朵,死死擰巴著糾纏在一起,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旅店,再也沒回來過。
他還沒清淨半天,一睜開眼睛,就看見老師蹲在床邊和一塊腦花吵架。
走廊裡偶爾有冒著黑氣的影子搏鬥撕扯,凶狠地咬住對方,拚命往肚子裡吞進去。可吞掉對方的同時,自己卻也變得更加猙獰可怖。
樓上有個整天醉成一灘爛泥的黑影,偶爾會被回來的男人往死裡痛揍一頓,兩條腿都扯斷了,還醉醺醺地到處敲門要酒喝,沒有酒就到處抓小一點的黑影吃。
樓下某個房間的中年人在念詩,那詩實在算不上好,但中年人卻念得無比陶醉,好像世界上隻他一個人欣賞就已經完全足夠。
隔壁某個房間是個總會自己把自己罵哭的小姑娘,哭夠了就咬著牙再罵,顫巍巍地練著怎麼條理清晰地請對方團成一團圓潤滾蛋。
按照規定,這些情況都是可以投訴的。
管理員很儘職,會挨戶敲門,提醒對方目前被投訴的次數。
被敲開門的住戶中,有的會收斂不少,有的卻會變本加厲,似乎巴不得儘快攢夠五十個投訴被轟出去。
……
吳理的影子坐在床上,聽完最後一場辯論,看著老師離開了房間。
他對這種令人困惑的生活實在有點吃不消,想要試著從旅店出去,就沿著樓梯來到了前台。
前台的門開著,沒有人阻攔。
禿毛鸚鵡和櫃台後的木頭人沒完沒了重複著對方的話,很難判斷誰是第一句。
他在邊上聽了一會兒,不太好意思打斷,隻好看著他們永動機似的車軲轆下去。
吳理的影子蹲在地上,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是不是整整一個星期的頭懸梁錐刺股太過疲憊,需要放縱地休息一個月。
在他的旁邊是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影子蹲在前台的角落裡,一動不動地盯著一麵牆看。
他實在忍不住,壯著膽子戳了戳那團黑影。
黑影咧開嘴“嘿嘿”笑起來,它發出的聲音很嘈雜,像是某種低沉的咕噥、又像是極為混亂的夢囈。
黑影非常得意,獻寶一樣慢吞吞地翻找著,把自己懷裡那個破舊的布娃娃給他看,又哼著嘶啞的、無法分辨的曲調,晃悠悠站起來,沿著樓梯走回去。
……
吳理的影子依然沒搞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他甚至不太能分得清楚——大部分時候,他會覺得外麵的經曆才是現實,旅店裡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場模糊混沌又離奇有趣的夢。
他偶爾會冒出個念頭,覺得留在夢裡不出去了其實也挺好。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蹲在前台,聞著那一點點清涼的雨水的濕氣,不論怎麼嘗試,都沒辦法通過那扇普普通通的門離開。
沒有明確的“回到現實”的主觀意願,是永遠出不去這扇開著的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