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這回事嗎?”
淩溯問完這句話,站在對方兩人投過來的視線裡,輕輕咳嗽了一聲。
他倒不是在開玩笑,仔細回憶了半天,抬手揉了揉脖頸:“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被本專業轟出去、永久性禁止從事相關行業這種事,淩溯倒是記得很清楚,也能捋順大致的前因後果,所以才在嚴巡針對自己時並不覺得奇怪。
可對方所說的這件事,即使聽過了一遍完整的描述,淩溯也依然沒有任何印象。
“我當時不在測試組,沒有見過你……”嚴巡道,“但我看到了數據,不會有錯。”
他沉默了幾秒,還是如實說下去:“看到數據,我覺得你簡直不可理喻。”
沒人會做這麼離譜的事。
和市麵上眾多全息睡眠艙的原理一樣,進入模型也需要與腦神經連接。短時間內進行大量測試,會對意識造成嚴重的負擔。
這一點就連小孩子也很清楚,淩溯更不可能不了解。
協會隻是想讓淩溯多做幾次測試,即使淩溯不願意接受修正,隻要接受模型給出的判定,再選擇退出就可以了。
在嚴巡看來,淩溯簡直是蠻不講理地在和模型死磕——既不肯接受修正,又不肯退出測試,就這樣一直重複著毫無意義的循環。直到觸發了程序的預警係統,才被強製踢出了測試流程。
亂來到這種程度,淩溯既沒有瘋掉、也沒有在意識層麵徹底崩潰,都是極小概率的幸運事件。
“還有種可能……或許不完全是因為幸運。”
一旁的催眠師沉吟許久,忽然看向淩溯:“你是不是給自己下了什麼暗示?”
嚴巡皺起眉:“什麼?”
“從原理上來說,隻要能催眠彆人,就能用同樣的方法催眠自己。”
催眠師說道:“有一種特殊的保護機製,是通過暗示和其他手段,來重新編輯這段記憶。”
這倒不是像科幻電影裡那樣,隨便修改和抹除記憶,而是在原有記憶的基礎上進行一些適當的、不會觸發潛意識自身預警的整理和加工。
用比較容易理解的方式表述,就是把記憶中那些過於深刻無法抹除的素材挑出來,重新“編個故事”,替換掉原有的經曆。
“這種暗示的難度很高,我隻是知道原理,完全沒有把握——但如果成功了的話,就意味著可以在完全不乾擾意識和認知層麵的前提下,對一段導致創傷的強刺激事件進行二次修改。”
催眠師說道:“通過這種方法,可以讓這件事在記憶中變得更加輕鬆、溫馨和日常……
莊迭忽然聽見了三個熟悉的關鍵詞:“啊。”
淩溯:“……”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複雜,抬起右手,慢慢揉著脖頸:“啊……”
催眠師說到這裡,兩人其實已經同時反應過來,想起了這段記憶被淩溯重新修改過後的版本。
在夜市的烤冷麵攤前,淩溯曾經給莊迭講過一個故事。
在淩溯的記憶中,自己曾經當過一段時間的深夜鬼故事主播。
一個被投訴了五十次的深夜鬼故事主播,一腔才華無處施展,卷起鋪蓋離開了電台……
淩溯難得地反思了幾秒鐘:“原來是我自己的問題嗎?”
是他自己對輕鬆、溫馨、日常的定義乾擾了‘繭’的運算邏輯,所以才會一開局就躺在棺材裡,還把小卷毛帶進了鬼屋……
催眠師沒聽清他的話,愣了下:“什麼?”
“沒事。”淩溯深沉地搖了搖頭,“我在反思一些認知層麵的問題……”
“你的認知和意識層麵都完整,這隻是記憶層麵的加工。”
催眠師不太清楚淩溯在想什麼,特地解釋道:“它帶給你的一切影響並沒有被抹掉,你依然是完整的。”
事實上,催眠師看著淩溯,也多多少少有種同行才有的直覺——如果不是必須進行危機乾預,來維持自己的意識不至於崩潰、不至於變成瘋子,這個人恐怕連記憶都不會修改。
而掉過頭來,這個人寧可用這種高難度高風險的手段給自己下暗示,都要跟那個模型死磕,就是不肯接受修正,也不肯接受那個不合格的結論。
……
不論從哪種角度來說,這種個性的確都很難對得上有關“正常”的定義。
“你現在的生活……正常嗎?我是說現實中的。”
催眠師看著淩溯,謹慎地斟酌著措辭:“有沒有感覺到疏離感?或者是偶爾在情感上有種禁欲的……”
淩溯毫不猶豫:“沒有。”
“……哦。”催眠師應了一聲,又飛快鬆了口氣,“哦哦。”
“放心,我沒有創傷後應激障礙。”
淩溯鬆開正在揉脖頸的手,回到了莊迭身邊。
他攬過自己的隊員,正色認真道:“完全能適應環境,人際交往非常正常,情緒穩定,心境良好。完全不疏離,明天正準備帶我的隊員回家做客……”
催眠師也意識到自己操心過了頭,不論是專業知識還是相關技能,對方隻怕都比自己隻強不弱:“好好,可以了。”
淩溯剛說到重點的部分,有點遺憾地停下了話頭。
“既然你現在生活完全正常,也就沒必要再特地去觸發那段記憶了。”
催眠師鬆了口氣,笑了笑:“不論怎麼說,還好一代模型已經被及時廢止了,沒有造成更多的影響……”
他說到一半,卻發現身邊這幾個人的神色都不大對勁,不由愣了愣:“怎麼了,我哪兒說的不對?”
催眠師來回看了看,正想扯過嚴巡問清楚,腳下忽然微微一晃。
隔壁房間始終不斷的輕微磕碰聲停止了。
“木偶就要整理到這個房間了。”
莊迭抬頭看了看:“交換一下,我們帶黑影走,吳理跟著你們。”
催眠師這才想起正事,收回心神點了點頭:“好。”
莊迭找到淩溯的手握住,和他一起回到了已經擺放好家具的房間。
黑影有了那個破舊的布娃娃,似乎已經不再在意是去什麼地方,隻是不肯鬆手地抱著自己所有的東西,寸步不離地跟在兩人身後。
……
淩溯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點熟悉。
他捏了捏自己的脖頸,兩條腿不自覺地又想繞著莊迭打轉:“小卷毛……”
莊迭提前搖了搖頭。
他繞到淩溯麵前,正要開口,卻忽然聽見身後又有響動。
嚴巡沒有和搭檔一起離開,而是跟了過來。
莊迭皺了皺眉,回頭看他。
“你早就察覺到了,是不是?”
不等他開口,嚴巡已經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紙:“所以那個時候,你才會突然問我,旅店是不是沒有完全開放……”
嚴巡沒有說下去,他緊攥著那張紙,胸口起伏不定,定定看著莊迭。
他早就意識到這場夢不對勁,可在此之前,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到這種古怪印象的源頭。
旅店的確沒有完全開放。
這27個房間隻是用來內測的,如果所有木格都完全開放的話,一共會有125個位置。
……可以同時對125組測試者進行人格測評。
而那幾行神經代碼的設計,原理也非常簡單——模型是不可能、也永遠不會被授予更改意識這種權力的。
隻有測試者自願想要放棄的部分,才會被隱藏進潛意識中。
隻有測試者主動不想帶出去、想要藏起來的部分,才會被程序輔助進行調整和修改。
湊齊五十次“不合格”的評定,會觸發程序進入自鎖狀態,強製測試者退出。
嚴巡低下頭,看著手裡那張已經被揉皺了的《住戶需知》。
莊迭在所有人麵前說了個善意的謊言。
在他們的認知發生更改後,這份需知的確也同時發生了變化,上麵的內容變成了第二頁。
……但第二頁卻不是什麼所謂的木格的構造圖。
莊迭從頭到尾都沒有拿到圖紙,他和淩溯是真的打通了所有的房間,通過視角確定了立體模型的結構,完全憑借空間構型和邏輯推理在指揮眾人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