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紙上寫著的,是嚴巡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內容。
【測試需知】
【一、測試者請儘可能保持安靜。】
【二、屬於測試者的隻有編號對應的指定測試位,以及自由活動區域(休息點、對外聯絡通道、內部緊急通道等)。未經允許,不可擅自進入他人的測試位。】
【三、休息點在23:30~5:00期間禁止使用,內部緊急通道禁止堆積冗餘意識碎片。
(附:在當日23:00至次日早6:00時間段內,測試者的意識水平容易受到生物節律乾擾。為了保證測試結果的準確性,模型在此期間不對外開放。)】
【四、請配合模型預置測試程序進行測試,不要隨意更改流程,並避免自行修改程序導致的模型故障。】
【五、兩人一組進行測試時,測試者應當儘量友善相處,避免爭執產生劇烈意識波動對測試結果造成乾擾。】
【六、請勿接觸其他測試位產生的意識碎片。】
【七、請勿窺探其他測試位的測試過程和結果。】
……
“一代人格模型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絕對不會,我可以保證。”
嚴巡用力攥著那張需知,他看著莊迭,啞聲問道:“我可以用我的職業來擔保這件事——你相信我嗎?”
他親手設計了一代模型,也參與了幾次內部測試,很清楚它可能造成的後果。
事實上,模型得測試非常寬鬆,輕易根本不會給出“不合格”的評定,所以可能會觸發那個程序代碼的機會其實也很少。
即使真的觸發了這一環節,最多也就是會出現類似杜教授的情況,絕不可能像他們所在的這場夢,嚴格到誰進來都必須得留下點什麼。
“我的模型有問題,這點我想清楚了。”
嚴巡低聲道:“我想儘快讓測試者擺脫不合格的部分……但我沒有意識到,這樣做的隱患有很多。”
那些缺點和問題是被直接隱藏了起來,沒有經過任何自身的調整、學習和成長,所以其實並沒有培養出任何抵抗負麵影響的能力。
這樣做,在短期內效果的確十分明顯,但隻要時間稍微一長,一定還會再次出現同樣的問題。
而同時,在與這些自身的缺點持續不斷的對抗與磨合中,逐漸培養出的那些謹慎、寬容、堅韌,對抗壓力的能力,也都一並隨著這些缺點的剝離而輕飄飄的消失了。
而比起這些問題,更加危險的,則是這種剝離可能會產生的意識裂縫——在此之前,嚴巡隻是了解侵入式思維的定義和特征,清楚有關它們的全部知識,但直到真正被那種想法毫無理由地占據腦海,他才理解了那種仿佛永遠逃不掉的壓抑感受。
“我同意它該被廢棄停用,我會負起我應負的責任,也就我個人之前的態度向淩隊長正式道歉。”
嚴巡一口氣道:“可我比任何人都更肯定,那個模型很簡單,不該是你們看到的這樣……”
莊迭忽然問:“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嚴巡愣住:“什麼?”
他當然知道這是一本寫於二十世紀、曾經獲得過雨果獎的科幻,但他也很清楚,莊迭無疑不是想在這裡和他討論這個。
“你忘了一件事。”
莊迭教會了黑影藏起來,他站起身,看向嚴巡:“你做的程序,是用來測量人的。”
嚴巡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句話。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我現在知道了……人遠比我想的更複雜,但是——”
“神經程序也一樣。”淩溯忽然在這時候開口,“遠比你想的更複雜。”
嚴巡有些警惕地看著他:“你發現了我做的程序有bug?”
“這倒沒有。”淩溯搖了搖頭,“算不上是什麼bug……事實上,我其實也還沒想起來當初具體發生了什麼。”
剛才的對話之後,淩溯下意識冒出的第一反應,確實是回去探索一下那部分被自己掩藏起來的記憶。
但小卷毛又的確把他的手攥得很緊。
那種力氣讓他忽然覺得現實非常好、沒有瘋掉非常好,一切都令人期待,他很想立刻就從這場夢裡出去。
從這場夢裡出去,然後立刻執行有關明天的全部計劃。
淩溯迎上莊迭的視線,輕輕眨了下眼睛。
他認真地揉了揉身旁的小卷毛,又隨手示意嚴巡找個不起眼的牆角隨便坐。
“如果一台普通的電腦在上了一堆奇怪的網站後,都會招惹來各種稀奇古怪的病毒,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淩溯單手擺出兩個小板凳,領著莊迭一起靠床坐下:“你又怎麼能指望一個體量這樣龐大的模型在進行了這麼多輪測試之後,不受到任何意識碎片的影響,還保持著最初的狀態呢?”
嚴巡的瞳孔微凝了下,他的臉色微變:“你是說——”
“我是說,第一代人格模型早就被徹底關停了。我們現在不是被困在一個連我當初都逃不出去的模型裡,你實在不必這麼緊張……”
淩溯慢條斯理地開了個玩笑:“就是隨便聊聊,放鬆點。”
嚴巡:“……”
他是真心向淩溯道歉,但他也的確是真心不想和淩溯說話。
“淩隊長。”嚴巡咬了咬牙,“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們隻是暫時從木偶手裡幸存下來了。”
嚴巡沉聲道:“如果那扇門不是真正的出口,以後被卷進這場夢的人,還是沒有完整出去的辦法——”
他自己不提,淩溯差點就忘了問:“對了,你被旅店留下的是什麼?”
嚴巡:“……”
他深呼吸了幾次,扶著牆站起身,準備再次道歉儘快離開。
在他起身的同時,淩溯忽然開口:“有關第一代人格模型的全部記憶?”
嚴巡的動作頓了下,神色微變。
“很接近了,但不對。”
淩溯看著他的臉色,自言自語道:“有道理。你沒有參與模型構建的整個過程,應該是你做的那一套程序……”
“淩隊長。”嚴巡打斷他的話,“不要用我們學的那一套分析和自己有關的人,這點你應該清楚吧?”
淩溯點了點頭:“清楚。”
淩溯特意提醒他:“所以,等這場夢一結束,你就不要再和我們有關了。”
嚴巡扶著牆,活生生被他氣得眼前黑了黑:“……”
“以你的個性,做出這一套程序之後,一定會最先在你自己身上試一次——你是第一個被這套程序‘修正’的人。”
淩溯絲毫不覺得自己的邏輯有什麼問題,和莊迭頭碰頭低聲討論了幾句,抬頭看向嚴巡:“你想過自己這部分被修正的意識去了什麼地方嗎?”
“當然是在我的潛意識裡。”嚴巡緊皺著眉,“這有什麼問題嗎?”
“有一點。”淩溯點了點頭,“既然你不是人本主義學派,我們也就直接說了……”
他們和吳理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在給那個男生催眠的時候,杜教授也曾經發現過類似的情況。
淩溯抬起手,輕敲了下太陽穴:“潛意識裡的另一個自我。”
嚴巡怔了幾秒,神色驟變。
“在心理學釋夢中,有一個各流派都非常普遍采用的觀點。”
淩溯繼續說下去:“潛意識裡被長期壓抑隱藏的那個自我,會在夢中以某種方式,變本加厲地表達和釋放出來。”
嚴巡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怔忡站在原地,臉色隱隱發白。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淩溯這個人每一句話都能精準地捅他一刀,卻偏偏從頭到尾都沒有追問嚴巡,他被剝離出去的那一部分是什麼。
……如果不是這場夢,嚴巡自己其實也已經不太記得了。
他被自己的程序修正的部分,還要比現在的想法更極端、更理想化、更不近人情。如果沒有剝離出那部分,嚴巡或許一輩子都會待在實驗室裡做理論研究。
他的程序認為他那一部分想法是有問題的。
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一道門,每個人隻要進去再出來,就能輕鬆剝離掉所有不想要的部分,變成那個完全滿意的自己。
嚴巡選擇了接受修正,所以他的結果沒有不合格。
至於那部分被剝離的念頭和想法,也從此被埋藏進潛意識的深處,再也沒在他的心中掀起任何波瀾。
嚴巡從來都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他一絲不苟地生活、一絲不苟地工作。
在他完全沒有發覺的地方,這部分長期被壓抑隱藏起來的意識生根發芽,長出了一場最為瘋狂和荒誕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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