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霧港(十四)(2 / 2)

由於無法對某一段記憶釋懷,當事人可能會不斷陷入那段回憶之中,反複回想當時的情況,試圖找到一個足夠正確地解決辦法。

在這種無休止的反芻下,“要是當時如何如何做就好了”的想法會逐漸紮根,最終生長出無窮無儘的沮喪與悔恨。

——如果貨行老板能因為各種蠻不講理的原因,多刁難他們一會兒,拖延到客船離港就好了。

——如果貨行老板能當著他們的麵撕掉那些船票,讓他們上不了船就好了。

——如果這列車能開得再快一點,最好快到差不多飛起來,就能及時趕回去,哪怕再見一麵……

伊文是不被允許在有船離港時進入碼頭的。

他從學校滿心急切地趕回來的時候,那些人多半已經順利拿到高價船票,離開了酒館。

“淩隊,你們彆老不說話……”

Z1看向坐在前麵的淩溯和莊迭,這兩個人不參與討論,他總是沒來由地心虛:“我們的推測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淩溯停下與莊迭的對話,側過身回答,“非常合理。”

他甚至還能給出其他證據,取出那張打賭場景的速寫畫打開:“從構圖角度考慮,按照黃金分割法,這張畫把少年騙子放在了最重要的一點上。”

淩溯一邊說著,已經一邊在畫麵上添了幾道虛擬的分割線,又屈指在那個少年騙子的位置輕敲了下:“畫到這裡時,他的筆觸更細膩,排線變得更密更規整,擦揉的力道也更柔和謹慎,這些都是作畫者情緒的體現。”

“……”Z1早就懷疑他畫那個示意圖的時候是故意的,眼下更確認了這一點,一想起畫風成迷的小汽車,就忍不住用力按了按太陽穴。

“這麼一說,再看起來的確是這樣。”

催眠師對繪畫心理學研究不多,接過那張畫研究了半天,迅速記下了幾個重點。

他把畫還給淩溯:“淩隊,你們一直不說話,是發現了有什麼被我們忽略的細節嗎?”

淩溯搖了搖頭:“沒有。”

催眠師和Z1都不由一怔,有些茫然地交換了個視線。

“就是因為什麼也沒發現。”莊迭合上筆記本,“太合理了,一切線索都指向這個答案。”

一個被諸多線索佐證推翻的推理,固然說明它多半原本就是錯誤的,需要被排除掉,及時另尋他路。

但一個順理成章到找不出任何一點問題、看起來毫無破綻的推斷,同樣也值得慎重對待。

尤其是仿佛一路被線索指引著到了這裡,甚至已經看見了少年騙子的幽靈——仿佛隻要再從頭進入一次循環,修正記憶中的痛苦片段,緬懷和撫平這場銘心刻骨的悸動與悔恨,就能順利解開夢域中死結的時候。

Z1止不住地有點錯愕:“這樣是不是……太謹慎了一點?”

“這是瀕死夢域,離‘那個世界’最接近的地方,怎麼謹慎都不為過。”

莊迭手裡的筆記本輕敲了兩下車廂:“打個賭嗎?”

Z1下意識抬頭,看向四周時,才發現馬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下來。

夢域中的時間和空間概念是最沒什麼規律可尋的——去碼頭的時候,他們足足以一百邁的時速狂飆了四十五分鐘,才終於沿著七拐八繞的鐵軌到達了目的地。

可從另一頭向回走,隻是不緊不慢地坐著馬車,居然就慢吞吞地晃到了入夢時的車站。

和之前沒有任何區彆,這座車站依然被濃深的夜霧籠罩著。

那是種濕冷的、仿佛能鑽進人骨頭縫裡的,像是帶著細冰碴的霧氣。

與那座鮮活生動的碼頭比起來,這裡有種近乎刻薄的疏離與寒冷,仿佛永遠都無法從夜色中掙脫。

循著之前的記憶,他們沒花上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依然佇立在原處的路牌。

“的確是一樣的。”莊迭仰頭看了一遍,“這上麵寫著的,都是這四個人曾經行騙過的地方。”

催眠師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他有些詫異地快步過來,接過通緝令,沿著路牌上的地名逐個確認:“真的!怪不得我總覺得眼熟……”

“伊文也去過這些地方?”

Z1猜測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其實也跟這些人一起行騙過?”

淩溯點了點頭:“小五郎級彆的推理。”

Z1:“……”

“比較浪漫的一種猜測,是伊文在車站等車的時候,結識了那個少年騙子。”

莊迭說道:“或是因為對方詳細生動的描述,讓他對那些地方有了印象……或是他的確曾經被帶著離家遠足,親自去看過了那些從沒見過的城鎮和鄉村。”

他稍一停頓,迎上Z1的視線,多解釋了一句:“雖然的確有些合理得過了頭,但我也同樣希望這就是真相,這兩件事並不衝突。”

Z1怔了幾秒鐘,看向舉著火把走開,專心搜索起了四周的莊迭,沒有立刻開口。

他還是第一次到這種人——理智到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拒不相信最合理和動人的那一種猜測,在說“希望這就是真相”的時候,表情卻又認真得近乎單純。

“你之前說要打賭。”Z1跟上莊迭,試探著問,“要賭什麼?”

“賭我的運氣。”

莊迭吃了顆堅果,又從背包裡取出條領帶:“我打算用伊文的視角,再推一遍這場夢。”

“開什麼玩笑?”Z1神色一凜,伸手扯住他,“萬一被這場夢同化了怎麼辦?!”

Z1一眼就看出了那條領帶是調整認知的道具,他牢牢按住莊迭:“你可能不知道這種行為的危險性,連‘繭’的數據強度都沒能探索清楚這片夢域,這不是你作為個人能完成的模擬。”

Z1快速低聲道:“一不小心,你的意識可能就會被同化成這場夢的一部分——到那時候,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莊迭仔細想了想:“有道理。”

“你知不知道——”Z1還沒勸完,沒想到對方竟然這就改了主意,甚至有點沒能跟上,“啊?”

“這不是我作為個人能完成的模擬……”莊迭抬起視線,“我需要一個搭檔。”

“……不是這個意思!這裡的個人是‘繭’的反義詞!”

Z1急出了一腦門的汗:“你就聽見了這一句嗎!”

莊迭的思維卻已經高速運轉起來,他迅速排除了所有無法實現的計劃,快步朝淩溯走過去,扯了扯對方的袖口:“隊長,你有時間嗎?”

“有。”淩溯點了點頭。

他甚至沒問莊迭打算做什麼,就停下手中的探查,轉回身問:“想做什麼?”

“我想深入探索一下這場夢。”莊迭說道,“但Z1說得對,這場夢不是一個人的事,我自己是沒辦法探索完整的。”

淩溯看到了他手裡拿的領帶,輕輕揚了下眉,看向不遠處的Z1。

Z1背後忽然有點發涼,打了個激靈:“……”

淩溯單手扶上莊迭的肩膀,迎上他的視線:“沒問題,但是不是稍微有點冒險?”

“是有一點。”莊迭點了點頭,“我也在猶豫要不要這麼做。”

“這樣的確是最有效率的,但也要麵臨一定的風險。”

淩溯耐心地等他思考了一會兒,才又緩聲道:“不如——”

“如果我把認知調整成伊文的話,可能要你幫忙,在夢裡陪我談一場戀愛。”

莊迭已經整理好了思路,抬起頭問:“隊長,你有超過五成的把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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