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特應該是一直在想。”
催眠師看著眼前無數閃爍著的軌跡雨:“如果他及時醒過來,會發生什麼,後麵的事會不會不一樣……”
這些問題同樣得不到答案,因為騙子艾克特的靈魂也同樣死在了那一天。
他把自己毫不吝惜地徹底倒空了,隻留下一個會行走的軀殼,用來重新裝下屬於伊文的一切。
那些想要拿四個騙子去換勳章的賞金獵人,在發現少了一個最小的屍體後大發雷霆,在碼頭找了整整三天,最後也隻能敗興地認定是被漲潮的海水卷走了。
那些獵人依舊不甘心,舉著槍強行征用了貨行老板的帆船出海尋找。後來聽人說,那幾個亡命徒剛出海沒多久就遇到了幽靈,再也沒有回來過。
空帆船停泊在港口。
貨行老板又慶幸又奇怪,他從沒見過什麼幽靈。再說他一直就待在海邊,這幾天都風平浪靜,也沒見到有任何一點兒風暴。
拖著纜繩把帆船收回來的時候,貨行老板無意間瞥見了伊文的身影,摘下帽子朝他搖晃。
碼頭上的人都知道小騙子在槍口下沒了命,他們不敢在伊文麵前提這個,隻能離得遠遠的,儘量讓他一個人安靜地待著。
海盜們早就聽到風聲逃走了,這是好事。
誰心裡都很清楚,除了賞金獵人,那些官員盯著的可不是什麼爵位和賞金,而是這座碼頭——要是海盜再走得晚一點兒,說不定就要被一起剿滅了。
隻是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被派來接管碼頭,這件事還是讓留下的人有些心慌。
“放心,不會有事的。”伊文說道。
他像是在這短短的幾天就迅速瘦削憔悴了下來,臉色格外蒼白,身體罩在厚重的黑色罩衣裡,帽簷深深壓著眼睛。
但任何一個人都依然能一眼認出那是小伊文先生——因為他的肩背仍然那麼挺直,動作、語氣和腳步都和以前一模一樣。他還是一下都不敢碰那些最溫順的馬匹,也從不在有航船時來海邊。
即使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依然和以前一樣沉穩冷靜,指揮著所有人迅速收拾了局麵,讓生活以最快速度暫時恢複了原狀。
“我會處理好所有的事,一點問題都不會有。”
伊文站在岸邊,他的視線平靜地落在那艘空帆船上,又輕聲重複了一遍:“所有的事。”
貨行老板看不見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他忍不住看向自己那艘被正牌賞金獵人們搶去的船,那些人搶了這艘船是要乾嘛去,貨行老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而這一刻,他似乎在伊文身上看到了那個傳言中的幽靈。
……
在那之後,碼頭頻繁易主了差不多大概兩三年的時間。
終於有一天,鎮上傳來了好消息,一個年輕有為又身家清白的富商買下了碼頭。
碼頭的新主人很好,不僅沒有趕走任何一個本來就混在碼頭的人,還帶來了許多他們從沒聽過的工作機會——有誰會想到,就連扛著一根竹竿去敲鎮子上的人的窗戶,催促他們儘快起床上學工作,居然也能掙錢呢?
碼頭上的人們總算鬆了口氣,他們的生活一點兒一點兒滋潤起來了,不再跟鎮子上那麼涇渭分明。
那個年輕富商似乎不常待在這兒,在聽了碼頭海盜的傳說後,他表示很感興趣,還資助了一筆款項尋找“最後的海盜”。
後來不知怎麼又有了個傳說。說是根本就沒什麼年輕富商,那是小伊文先生又去外麵想辦法弄來了一大筆錢,又用易容術打扮成了另一個人的長相……隻不過這種孩子氣的說法也就是在那些半大小子中間流傳,大人們多數還是不以為然的。
誰都知道,小伊文先生去外麵是上學的,剩下的時間他可都待在酒館裡。
上次天邊飄起骷髏旗的時候,還有人看見小伊文先生爬到房頂上去放提燈呢。
……再說易容術不過就是騙子的一點小戲法,哪有那麼神奇,難道真能讓一個大活人徹底變成另一個人,其他人還一點兒端倪都發現不了嗎?
貨行老板大聲跟人談論著這件事,碼頭上九成九的人都是天生的大嗓門,他們要跟風浪比誰的音量更高,這一點無論如何都是改不了的。
在他身後,那個神秘的年輕富商揉了揉耳朵,豎起風衣的衣領,壓低帽簷朝遠處的海灘走過去。
那裡沒有魚,隻有海浪和礁石,沒人知道他去那兒乾嘛。
碼頭上的人們早已經習慣了這位先生古怪的行事,隻要能賺錢,就算他拆了碼頭的浮橋當門板也沒人有意見。
隻是每次那個年輕富商離開後,都會有人在天亮前看到幽靈——那絕對是個幽靈,半透明的陰影一動不動地站在海裡,不論你朝它喊話、潑水還是拿石頭砸它,它都一動不動。
久而久之,已經沒什麼人再覺得害怕。隻是偶爾有人留意到,每一次碼頭的新主人離開後,那個幽靈的顏色都好像比之前變得更深了一點。
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個狡黠而明亮的年輕騙子,變成了一個不會動的幽靈,永遠困在了曾經最後擁抱過伊文的冰冷海水裡。
這是騙子艾克特的瀕死夢域。
活下來的是伊文·弗裡蒙特,也隻是伊文·弗裡蒙特。
……
“幽靈是……艾克特的靈魂?”
Z1看著被莊迭從記憶中摘出來的影子,他皺緊眉仔細找了半天,低聲說道:“在接下來的所有故事裡,艾克特完全消失了。”
“他解離了自己的意識,用來裝滿他記憶中的伊文。”
催眠師點了點頭:“他必須儘快弄到足夠的錢買下碼頭,所以不得不重操舊業,回去當了一會兒騙子……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來這裡。”
催眠師看向淩溯,斟酌著問道:“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算是理智和清醒的嗎?”
“很理智。”淩溯應了一聲,“你看,他直到這時候,都沒有變成黑影。”
催眠師本能地愣了下,扭頭看過去:“艾克特的意識就在這個夢域裡?”
“怎麼可能?!”Z1錯愕起身,“‘繭’明明已經探查過了,沒有任何活躍的意識波動……”
淩溯不置可否,慢慢揉著脖頸,看向被莊迭從記憶畫麵中拉出來的幽靈。
Z1足足怔了十幾秒,才終於反應過來。
……那道幽靈可跟“活躍”、“意識波動”一點都沾不上
它一動不動地沉睡著,早已徹底和所有的軌跡雨變成了同樣的顏色,像是混合了夜色與燈光的濃厚霧氣,一切細節都模糊不清。
如果不是被莊迭拉出來,Z1幾乎要以為這也隻不過是一道投影。
“要……想辦法讓他醒過來嗎?”Z1低聲問,“這樣對他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
雖然不知道莊迭打算怎麼做,但Z1看著艾克特的幽靈,還是第一次對夢中的意識生出了遲疑。
“我也在猶豫。”莊迭抬起視線,“但記憶中的伊文承諾過,會在冥河的彼岸等他。”
Z1也聽到了這句話,他當時沒有在意,這時候才隱約意識到什麼,皺起眉:“你是說……”
莊迭看向Z1:“你在對麵的‘那個世界’,選擇休閒放鬆的時候去了沙灘?”
由於夢中夢的特性,Z1有關這一段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儘力回憶了一會兒:“對……他們幾個當時還在係統商店,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很想釣魚。”
莊迭直接問道:“在海灘上,有人和你搭過話嗎?”
Z1愣了片刻,倏然瞪圓了眼睛。
……有一個年輕人。
在夢裡,他已經記不清對方的長相,隻能隱約記起些模糊的片段。
當他拎著釣竿和釣桶,茫然踩著沙灘思索自己為什麼忽然想釣魚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戴著軟氈帽的年輕人。
對方顯得彬彬有禮,摘下氈帽向他問了好,又詢問他有沒有見到過一場有關碼頭的夢。
Z1還以為對方也是任務者,聽到他提起碼頭,就和對方談起了自己剛探索完的瀕死夢域,還提到了“繭”準備對其進行封鎖,把這場夢轉移到潛意識的深處……
……
“我們去車站。”
莊迭在整理好的軌跡裡找了找,摘下一串被濃霧籠罩的雨滴。
他們四周的環境迅速變換,無數閃爍著的軌跡雨也悄然隱去,等到一切徹底穩定時,竟然又回到了最初那個被濃霧籠罩的站台。
潮水退去,三人腳下的孤島也變成了地麵。
直到這時候,Z1才意識到他們站著的位置竟然和最初進入任務時一模一樣,而他再度出現在了軌道的對麵。
“這片夢域的任務人數是四個人,恰好是騙子的人數,而你們按照‘繭’探索出的那條路線,又契合了四個騙子的行動軌跡。”
莊迭說道:“所以,在回到這場夢的時候,你被夢識彆成了軌跡中已有的角色。”
“如果是正常的任務者,應該站在我們這一側,並且在進入夢域時就獲得一張車票。”
莊迭看著他:“你很可能不是被‘繭’送回來的。”
Z1現在也隱約想起來了:“對!我好像是被人用霰|彈槍托砸暈了,然後拖到了一艘船上,一路飄進了任務……”
他抬手在腦後摸了摸,竟然真的摸到了一個拳頭大的包。
催眠師幫他扒開頭發檢查了一下,看著依然腫得發亮的淤血,心情有點複雜:“該怎麼說呢?不愧是海盜和一級任務者嗎……”
“還是有點疼的,但我以為是因為用腦過度,就沒多警惕。”
Z1揉了揉後腦勺:“我懂了,那輛電車之所以不肯拉我,是因為我無意中領了其中一個騙子的角色……很可能就是艾克特的軌跡線。”
他還記得自己第二次去碼頭時,被貨行老板拎起來、差一點扔進廢船塢裡去喂魚的經曆——在艾克特的回憶中,這一段也同樣存在,也同樣是設定好的“軌跡”。
“那用電鋸嚇唬酒館老板、給打手剃頭呢?”
催眠師忍不住追問:“這些也是設定好的軌跡嗎?當時應該還沒有這種東西……”
“這些就是另一種情況了。”Z1解釋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莊先生就是那時候開始懷疑,夢主的意識依然在這場夢裡的。”
他一邊說,一邊抬頭看向莊迭。
能對不屬於當時那個年代的東西做出反應,也就意味著這場夢還保留著“思考”的能力。
見多識廣的少年騙子藏在夢裡,被突然出現的厲害玩意兒嚇了一跳,但還是憑借本能的思考,模擬出了新的軌跡。
因為這種新的意外刺激,沉睡已久的意識開始解凍蘇醒,所以才有了那場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和認知海嘯。
“還真是把自己解離得乾乾淨淨……”
Z1沉默了半晌,走向被莊迭領著的幽靈少年,輕輕歎了口氣:“完全沒有夢主的樣子,自己的軌跡被彆人領了都沒關係嗎?”
“他大概很期待有人能做得比自己好吧。”
催眠師輕聲回答:“他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他和伊文其實都已經做到他們能做的極限了。”
那是兩個連身形都還很單薄稚嫩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像他們躺在草叢中、枕著手臂期望的那樣,長成優雅的紳士和溫和的畫家,結伴坐著火車去所有地方旅行。
Z1沒有開口,隻是沒能忍住抬起手,揉了揉那個幽靈的頭頂。
接觸到那個少年身形的幽靈的一瞬間,一股無形的巨力驟然讓Z1變了臉色。
仿佛漫無邊際的冰冷窒息感,瞬間無聲無息地淹沒了Z1。
他像是忽然被限製住了全部行動,全身的力氣都驟然消失了,有什麼拖著他不斷向下沉。
催眠師最先發現了異樣,驚慌抬頭:“淩隊!”
“沒關係,長一長記性不是壞事。”
淩溯現場教學,拍了拍Z1的肩:“記住了嗎?這才是真正的認知侵入。”
Z1:“……”
“閉上眼睛。”淩溯說。
Z1一動都不能動,連眼睛也被迫隻能一直睜著,一動不動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