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霧港(完)(2 / 2)

淩溯輕歎了口氣,左手封住了Z1的視線,右手似乎是用了某種寸勁朝他胸口倏地一推,就將Z1徹底推出了屬於艾克特的軌跡。

他毫不耽擱,抬腿把依然沒有恢複行動能力的Z1踹向催眠師。手術刀落在掌心,寒光一閃手起刀落。

幽靈的左胸多出了一道傷口,像是水銀一樣半凝固的冰冷液體緩緩淌出來。

淩溯專注地盯著那道傷口,伸出左手,莊迭已經將同樣從軌跡中取出的草葉交給了他。

淩溯用那片草葉在絲綢鬱金香上打了個結,攏在掌心雙手一撚,再攤開手掌時,已經變成了一朵真正的、正熱烈開放著的鬱金香。

他割斷了所有的軌跡,把纏繞著青翠草葉的鬱金香放進幽靈空著的胸口。

莊迭取出屬於伊文的畫筆。

筆頭上彙聚起帶有色彩的霧氣,那是種流動的藍色,像是海浪在夜裡閃爍的點點熒光。

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總是注視著艾克特。

伊文長久地注視著艾克特,那個像是狐狸一樣狡黠、卻又像是兔子一樣單純善良的少年,是比任何人都更可愛的騙子。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那麼短,每分每秒都用畫筆記錄下來也不夠。

艾克特悄悄往他的咖啡杯裡加牛奶,偷偷趴在學校的窗戶外麵看他,趁著他睡著給他口袋裡塞小孩子才感興趣的糖塊。

艾克特拖著他在鐵軌上跑,抱著他在草叢裡打滾,騎著那匹馬,追著電車風馳電掣地狂奔。

他們半夜去碼頭上遊蕩,被夜色籠罩的海灘上,艾克特彬彬有禮地朝他脫帽,牽著他的手,在沒有音樂的節拍裡跳著那些隻有戀人間才能跳的舞。

那個世界上最笨的騙子,還以為從沒泄露過自己的心意。

那支畫筆完全不需要被入夢者控製,它熟練地、專注地、一絲不苟地描繪著艾克特的每個細節。

……

電車緩緩入站,這一次Z1順利登了上去。

莊迭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金幣,他們所有人都上了車,隻有幽靈依然被拒絕在了電車外。

艾克特的幽靈還留在原地。

他緩慢地低下頭,茫然地看著陌生的、多出了顏色的自己,和在自己胸口盛放的鮮花。

淩溯輕輕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吧,好吧……”

他揉了揉脖頸,起身朝駕駛室走過去,沒過多久,即將加速飛馳的電車速度就忽然慢了下來。

那種速度慢得像是踢著草叢走路,一邊慢騰騰地往前走,一邊不著痕跡地悄悄往身後看,不耐煩地等著那個遲鈍透頂的家夥儘快追上來。

幽靈被一頂扔出來的軟氈帽砸在了臉上。

他愣了愣,忽然用力攥住那頂軟氈帽,急切地踮著腳抬頭。

他從沒做出這麼大的動作,整個夢域都隨著夢主的蘇醒而劇烈地晃了一晃。

“伊文?”

幽靈輕聲說了一句,他的眼睛恢複了原本的顏色,呼吸陡然急促:“伊文?伊文!”

這是伊文的帽子,他一定沒認錯——可伊文明明再也不會回來了。

伊文出了什麼事?他記不清了,有人搞亂了他的腦子,所有軌跡都亂成了一團,麵前有無數條鐵軌延伸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這些鐵軌都通向什麼地方?這輛電車會開到哪兒去?

老天爺,伊文在車上,他還在想這些沒用的東西!

鬼才管這種事!

他攥著帽子,不顧一切地拔腿追著電車跑起來。

他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狂奔,咧開嘴一邊笑著一邊放聲高喊,用力朝車窗裡的人晃著胳膊。偶爾被腳下礙事的石頭絆倒,又飛快地手腳並用地爬起來。

他興奮地大聲唱著歌,那是他在碼頭學會的,酒館的老爹說這是“海盜之歌”,隻要唱起歌,就能在大海上找到失散的同伴。

艾克特一邊拚命追趕著列車,一邊快速在附近尋找。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駕沒有人的馬車,艾克特浪費了幾秒鐘的時間解下一匹馬,從口袋裡摸出幾個不知哪來的金幣扔進車裡。

他飛身上馬,追著那輛駛向遠方的電車衝了出去。

電車去的不是碼頭那條常用的鐵軌,再向前走就是海,車會一直開到海裡去……可那又怎麼樣?

他可是去找伊文,就算去天邊、去世界的儘頭也沒問題!

艾克特在馬上站起身,明燦的日光映著海麵上的粼粼波紋,他毫不猶豫地縱馬躍進去,冰涼的水花四濺,讓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惡作劇。

為了讓從沒下過海的幽靈之子好好享受一回海洋的滋味,他特地弄了滿滿一盆海水放在酒館的門上,結果一不小心就扣了先推門進來的老爹一身。

伊文拖著他拔腿就跑,他們兩個風一樣地跑過碼頭,跳過浮橋,踩著貨行老板那些金貴的貨箱子蹦來蹦去。

艾克特用力抹了把臉上的海水,他正要繼續追上去,卻發現電車竟然在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他好像跑得太快了一點,馬上就要跑到對岸了。

這裡沒有軌道,也沒有車,隻有蔚藍的海水,它們藍得就像伊文的眼睛……

艾克特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愣了愣,忽然分辨出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伊文劃著一艘小木船,從已經不算遙遠的岸邊過來,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小海盜劃船的本事還是那麼差,這麼一小段就累得受不了了,扶著膝蓋喘著粗氣。

“你怎麼才來?!”

伊文從船上跳下來,他不敢碰那匹神氣的高頭大馬,隻能停在了不遠處:“我在這兒等了你一百多年!隻靠我自己又回不去,幸好碰上了個從對麵來的人,我拜托他回去找你……”

艾克特剛毫不猶豫地跳下馬,他朝伊文走到一半,愣了愣:“多久?!”

他明明隻是在那片冰冷的海水裡睡了一覺。

那種滋味兒的確很難熬,難熬到他幾乎懷疑自己凍在原地幾千年、幾萬年了……可那畢竟是不可能的。

他沒聽清楚伊文說的時間,艾克特有點不安,停住腳步:“等了特彆久嗎?對不起……”

伊文話頭一滯,飛快打斷道:“管這個乾什麼?你見到我,能想起來的就隻有戳得那麼遠跟我說話嗎?”

艾克特對這種狀態很熟悉,沉穩的天才畫家隻會在這種時候變得格外蠻橫不講理,顯出一點家傳的海盜本色。

他清了清嗓子,不合時宜地提醒:“伊文,你耳朵紅了……”

話沒說完,就被迎麵潑來的一捧海水徹底打斷。

艾克特灌了一嘴又鹹又苦的海水,反而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眼淚都出來了——那些眼淚越淌越多,他整個人像是融化了一樣,精疲力竭地一頭栽倒進海水裡。

在他被海水淹沒之前,伊文已經撲過去,死死地用力抱住了他。

“我終於夢見你了。”艾克特摸了摸他的臉,輕聲叫他,“伊文。”

他露出了一點疲倦的笑容,滿足地歎了口氣,把臉埋進伊文懷裡。

這是他最後一點兒能轉得動的腦筋了,等到這一點意識也消散乾淨,他最後的痕跡大概也會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謝謝你。”艾克特閉上眼睛,“這次可真像是真的……”

還沒等他在這場最棒的夢裡徹底睡去,艾克特的頭發就被毫不客氣地用力拽住,拉扯頭皮的疼痛瞬間把他的心神又強行扯了回來。

艾克特有些錯愕,又驚又疑地睜開眼睛。

……他沒有消失。

被放進胸口的那朵花依然清晰而熱烈地綻放著,維持著艾克特的意識,讓他沒有像預期中的那樣就此消散,依然坐在冰涼的海水裡。

伊文也沒有消失,這不是他的夢,他們就在離岸不遠的海水裡。

在艾克特的襯衫胸口,還有一張被疊成四方塊的紙。

“不能看!”艾克特忽然回過神,飛快去搶,卻還是被伊文提前拿到了手:“我給你畫的畫,我自己也不能看?”

艾克特張口結舌,臉上也不爭氣地燙起來。

“好了,省省力氣。”伊文抱住艾克特,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上麵還寫了彆的……是對麵那些來客的留言。”

伊文仔細辨認了一會兒:“養花指南……”

艾克特:“……”

“讓我定期給你胸口的花澆水,多讓它見陽光……如果想進一步了解更詳細的種植技術,可以去找一片向日葵花田,那裡的主人可以給我們提供幫助。”

伊文飛快念完了那張紙上的內容,折起來放進自己口袋裡。

他端詳著靠在自己懷裡的艾克特,那些鮮亮的顏色被海水浸泡得褪去了一點,又露出了那種濃厚的、一時半會兒估計沒辦法徹底消散乾淨的,冰冷的乳白色霧氣。

艾克特察覺到他的視線,有些局促地伸手去擋:“彆看,伊文,它們不好看……”

伊文握住艾克特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迎上那雙藍眼睛,艾克特就忘了要說的話,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對不起。”伊文輕聲說,“對不起,再也不會了。”

“彆提那些事了——對了,不如我給你講講我把你的碼頭建成了什麼樣?”

艾克特扯了扯嘴角,他逐漸理順了自己的記憶:“你一定不相信!那兒現在漂亮極了,到處都有商船來來往往,是正經生意!酒館後麵的空地,我把它種滿了鬱金香,都是真花,我真希望能把它們送給你。哦,對,你已經看見一朵了……”

他握住伊文的手臂,興奮地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卻又在察覺到伊文的動作時,遲疑著停下了話頭。

伊文吻著那些褪色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安靜地親吻著艾克特被凍結的靈魂。

那些吻比任何治療都更管用,白霧泛起了淡淡的紅色、變得有點發燙,那裡麵像是有金色的細沙開始緩緩流動,不聽話的水汽又從艾克特的眼睛裡冒出來。

“我不想哭的。”

艾克特的嗓子有點啞,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想了好多種我們再見麵可能發生的事,我沒想到我會哭。”

伊文抬手去抹他臉上的那些眼淚。

他扯了扯嘴角,輕聲回答:“這沒什麼丟人的,艾克特,你要還算是個紳士,就在咧著嘴哭的空檔也幫我擦一下眼淚。順便提醒你,我的鼻涕馬上也要不爭氣地流出來了……”

艾克特正手忙腳亂地翻找手帕,聽到最後,實在繃不住地笑出來:“彆逗我笑!伊文,我哭得正起勁呢!”

伊文抿起嘴角,他的耳朵已經變得通紅,伸手抱著艾克特一起滾進海水裡:“看,這樣就都解決了。”

“才沒有,你的鼻涕可不能被海水藏起來!”

艾克特靈巧地跳起來,拔腿就往前跑:“快帶我看看你住的地方!我已經迫不及待在你的床上好好睡一覺了!”

伊文結結實實嗆了口海水:“艾克特,你什麼時候能成熟一點?你的紳士風度讓你扔去哪兒了……”

伊文用力敲了敲生疼的額頭,他晃了下腦袋,快步追上去。

他原本還打算和艾克特計劃一下,儘快去拜訪紙上說的“向日葵花田的主人”,弄清楚怎麼能讓花開的更好……但現在先讓計劃靠邊站吧。

伊文氣喘籲籲地追上艾克特,把自己找了一個世紀的小騙子撲倒在沙灘上,扯下領結,結結實實地把兩個人的手綁在了一塊兒。

他整整一個世紀都沒敢合眼,也困得不行,必須回去舒舒服服躺上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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