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局中人(十二)(1 / 2)

嚴會長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他甚至生出了些錯覺,似乎空氣都變成了濕漉冰冷的細沙,由四麵八方擠得他動彈不得。

淩溯的確是來找他算總賬的。

他曾經對淩溯做過的事,現在對方要一樣一樣還回來了。

……

這件事完全不值得意外。

要是在知道了那些事後,依然徹底對那些欺騙、操縱和傷害無動於衷,那才說明淩溯已經徹底被改造成了一樣完美的工具。

可他甚至還沒能弄清楚,淩溯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有什麼關鍵的細節被忽略了?出了什麼錯,為什麼他會陷入那種詭異的可怖幻覺……

“原來你還在想這個?”

淩溯的聲音響起來:“猜得沒錯。”

嚴會長倏地抬頭,牢牢盯住他。

淩溯伸出手,隨意撥弄著那些散落在桌上的子彈:“我沒有催眠你。”

既然已經清楚了淩溯的來意,嚴會長就不可能不對這件事預先作防備。

不論是想要催眠一個心理防線完整堅固、精通催眠術的心理協會會長,還是一個已經陷入了偏執混亂的瘋子,又或者是催眠一顆夢繭的夢主……都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即使有辦法做到,要製造出一場這樣複雜的幻覺,也需要充分的對話、動作、氣氛條件作輔助,配合持續性的引導暗示,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完成。

“那就隻是一場普通的夢。”

淩溯把子彈一顆顆填回彈夾裡,他留下了最後一顆,在桌上撥來撥去地擺弄著玩:“你很久沒做過夢了吧?”

嚴會長匪夷所思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卻忽然僵在原地。

“生長出夢繭後,人會失去再做其他任何一場夢的能力。”

淩溯說道:“因為潛意識會被這顆夢繭逐漸吸收,這就是‘成神’的代價——你獲得操控這場夢的權力,同時也被永遠困在這場唯一的夢裡。”

“幫你複習幾個知識點,會長。”淩溯微微偏了下頭,“夢裡的人形投影不一定有規律,但一定有特色。”

要麼是記憶深刻的人,要麼是有明確的象征意義和代表性,要麼是在近期見過、有鮮明印象。

即使是在夢裡見到了一個陌生人,如果能把記憶的每一個片段鋪開來仔細查找,也一定能找出長相與之相似的路人、立牌或是廣告圖。擦肩而過時所見的畫麵被短期儲存了起來,在夢中需要生成一個新角色時臨時調用。

“隻不過,你顯然已經失去這種能力了。”

淩溯說道:“這樣一來,操作就變得簡單多了。隻要當我開始不配合你……”

嚴會長再也聽不下去,焦灼地低吼道:“夠了!”

淩溯輕輕攤了下手。

他適時停住話頭,把那顆玩夠了的子彈撿起來,放進上衣口袋。

嚴會長死死盯著他,卻無法強行讓思維停滯下來——越是強製自己不去想,那些念頭就越明顯地冒出來,最終徹底占滿整個腦海。

這不是出現在記憶層麵的問題……他並沒有失去那些記憶。

他依然能清晰回憶得出歐陽桓、嚴巡和他的那個搭檔,能想起和淩溯一起來的那個卷頭發年輕人,想起混進來的三代繭任務者……可這些“回憶”卻都像是以信息的形式壓縮存儲的。

嚴會長胸口不斷起伏,臉色越來越蒼白,眼底甚至隱約透出些惶恐。

他在此前從沒意識到過這個,也或許是早就意識到了,卻下意識的不敢去細想和深究——

嚴會長在自己的腦海裡拚命翻找,卻找不出任何一張臉。

……他已經失去“做夢”這種能力了。

因為他的潛意識內所有的養分,都已經被這顆夢繭吸收殆儘。

那裡徹底變成了一片死寂的、靜止的無邊荒漠。

所有的人影都變成了一座又一座麵目模糊的雕像,不等他走過去,那些雕像就無聲無息地悄然坍塌,變成了一堆看不出形狀的濕透了的冰冷砂礫。

“……你催眠的是你自己。”

嚴會長盯著淩溯,像是看著什麼可怖的怪物:“你在這裡弄出了一個獨立的夢域……然後把我拉進去,你自己躲了起來。”

那隻是一場普通的夢而已。

在這個已經快要生長成熟、成為一個獨立小世界的夢繭裡,他被淩溯逼著做了一場最普通的夢。

之所以會看到那些詭異的景象,是因為在淩溯開始不配合他之後,他的潛意識就搜索不出任何一張能夠填充進夢裡的臉了。

他的夢裡隻剩下了他自己,他的潛意識裡隻剩下了他自己。

遲早有一天,這顆夢繭消化掉他的全部記憶,他會永遠被困在一個隻有他自己的世界裡……

他早知道這件事。

他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但因為太過恐懼,所以暗示著自己忘記了……也一並忘掉了最初挑中淩溯的目的。

他需要一把能裁開這顆夢繭的手術刀。

他要裁開這場夢逃出去……可見鬼的總是就差那麼一點。那把刀還是不夠鋒利,不夠鋒利怎麼行?隻好用儘一切手段不斷打磨……刀會不會斷掉沒有關係,隻要能在斷掉之前讓他刺穿這場夢就可以了,這就是實驗的所謂“漏洞”。實驗當然會失敗,在乎實驗體的死活乾什麼?他從沒想過真的要培養出個什麼能幫世界解決這場麻煩的人,他隻是需要一把能用一次的刀就行了……

那些嘈雜聒噪的心音像是從夢裡爬出來,附在了他的耳邊,無休止地重複個不停。

嚴會長死死抱住頭,他的臉上滿是淋漓的冷汗,像是被人用力掐住了脖子,拉風箱一樣粗重急促地喘息著。

忽然,他的全部掙紮和喘息都戛然而止。

像是徹底失去了意識,他的上半身忽然“砰”地一聲重重砸在了桌麵上,原本就碎裂開的半張臉上又蔓延開更多的、仿佛是蜘蛛網般的裂痕。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凝固了幾秒鐘,像是年久失修的人偶重新開始活動一樣,生硬地折疊著關節,嘗試了幾次才對準位置,撐起一隻手扶住桌沿,把自己重新撐起來。

……

嚴會長活動了兩下頸關節。

他坐在桌前,還完好的那半張臉麵部肌肉異樣地痙攣了兩下,忽然露出了個平靜的笑容。

“看起來……”他打量著淩溯,“你並不覺得驚訝?”

“沒什麼可驚訝的。”

淩溯說道:“‘局中人’是個很明顯的提示,他和我都是參加博弈的直接當事人,可總得有人把他推進這場博弈中——再結合他的表現,答案就不難得出了。”

“借用古典精神分析的說法,我剛剛乾掉了你的‘超我’。”

他做了個引號的手勢:“大部分人會在這一步崩潰,跪在地上懺悔,然後在悠揚響起的BGM裡,痛哭流涕述說自己的痛苦經曆和心理陰影……不過考慮到你靈活的道德底線和對人對己的多重標準,我也不認為這種情況有多值得期待。”

嚴會長似乎並不覺得收到了冒犯,反而失笑出聲:“不管怎麼說,你已經很令我驚訝了。”

“心理協會派了很多人,試圖處理掉我這個危險因素……他們現在都在我的精神病院裡生活得很好。”

“你是第一個突破那層心理防線,見到真正的‘我’的。”

嚴會長從腦中取出一團記憶,展開看了看:“……很漂亮的手法。”

“你先用那把槍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讓我以為你是要用某種更粗魯的手段來對付我。”

“你知道我一定會查看你的記憶……在我接觸到你的意識,抽取記憶的那一瞬間,你把我拉進了你的夢裡。”

“你製造了一場和這裡的環境完全一致的夢,讓我完全沒有發現,我其實已經不在治療室裡了——那之後我和你所有的對話、我對你的折磨和發泄,其實都是一場夢。”

“而接下來,當你這個‘演員’拒絕參與出演,讓夢裡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在我的眼中,這場夢就會變成我的煉獄。”

嚴會長很快就弄清了之前發生的事,打量著淩溯:“怎麼樣,看到我還沒瘋掉,失望嗎?”

“恰恰相反。”

淩溯平靜道:“如果讓我發現,折磨了我這麼久的人原來不堪一擊到這種程度,我倒是會很失望。”

嚴會長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起來。

他彎曲雙臂拄著桌麵,身體伏近,打量著淩溯:“你真的讓我越來越感興趣……”

一邊說著,他已經隨手扔掉了那團記憶。

似乎對這種處置方法仍不滿意,他又用腳踩上去用力撚了撚,讓它變成了地上一片不起眼的汙漬。

“我很遺憾。”嚴會長說道,“你為什麼就不能做個聽話的好學生呢?”

“要是有了你的幫忙,我們原本有能力做成很多大事的。”

嚴會長忽然抬起手,他的動作非常慢,卻又像是在一瞬間就已經完成,兩隻手牢牢扼住了淩溯的喉嚨。

“我把你借給他們去做教官,讓你用我給你的方法,去教那些拓荒者……”

嚴會長垂著眼皮,慢吞吞地問道:“你為什麼不照做?”

“因為我的訓練方法更好,不會把他們一個個都送進精神病院,再死在這裡。”

淩溯單手按住了桌上那把槍,卻並不打算用,隻是拿起來在手裡把玩著:“順便問一句……你是打算保持著這種姿勢,跟我介紹你改造這片瀕死夢域的豐功偉績嗎?”

嚴會長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的雙手像是被什麼狠狠燙了下,倉促鬆開猛然起身後退,幾乎撞翻了身後的椅子。

“不難猜到吧?”淩溯揉了揉自己的喉嚨,“雖然是在夢裡,但我也已經說過……你這些手段太不先進了,甚至已經到了原始的地步。”

“你為什麼會用這些辦法?這裡有幾種可能性的分支。”

“第一種可能,你是個愛好虐待的變態狂,口味又恰好比較古典……考慮到你畢竟還是心理協會的會長,如果有這種特殊嗜好,不大可能在當初那場輿論風暴裡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排除掉這種可能後,比較準確的人格畫像就差不多出來了——你是個有著明確目標、全無底線、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人。為了保持絕對的理性,你甚至分裂出了一個人格來承受社會和道德的壓力。”

“所以不難得出結論,拘束椅也好,活埋也好……這些隻是你在達成目的時,不得已采取的手段,因為這些就是你能動用的全部了。”

“於是就有了第二種可能。”淩溯掰起第二根手指,“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你都待在一場無主的、漂流在潛意識中的瀕死夢域裡。”

嚴會長的臉色忽變:“你是為了確認這個,才在這裡製造了一個夢域……”

“對。”淩溯點了點頭,“在普通的夢繭裡做夢,會到達彼岸的世界——但瀕死的夢繭就不會。”

嚴會長用力搖了搖頭,他無法理解這種完全不計後果的冒險,幾乎有些費解地看著淩溯:“如果你錯了呢?”

“錯了就錯了,到時候再想錯的辦法。”

淩溯說道:“解決問題的方法,是應該在問題出現後再得出的——雖然我也認同未雨綢繆是個不錯的習慣,但人為製造出千分之零點五概率的問題,逼著人去麵對和解決,是隻有最愚蠢的腦子才能想出的辦法。”

嚴會長的麵部肌肉隱約抽動了兩下。

他當然聽得出對方這段話裡的諷刺意味,卻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咬了咬牙關,不動聲色向後退了一步。

“不管怎麼說,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淩溯說道:“這是個瀕死夢域。”

“你逐漸找到了掌握它、甚至利用它的方法。你一點點摸索清楚了它的所有細節,讓它變成了你自己的夢。”

“最終,你做出了一個夢繭,成為了這場夢裡的神。”

“你把它的外觀改造得和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相差無幾,但還缺少很多必要的東西……所以你又賦予了這場夢‘物化’的能力,把那些困住的患者變成物品,但畢竟還是不夠。”

“很少有人會有能力把自己暗示成無抽搐電休克治療儀,即使有專業領域的人士有這個能力,也未必會配合你的要求……即使被你困住,他們也不同意做你的幫凶。”

“迫不得已,在對付一些極為難治的患者——比如我這種的時候,你隻能動用這場夢裡原有的東西。”

淩溯得出了明確的結論:“這場夢的原型,應該是一間十九世紀的精神病院。”

嚴會長臉色鐵青,不發一言地看著他。

“我知道,這場夢的時間流速也是完全由你控製的。”

淩溯點了點頭,給他了個非常熱心的建議:“來,在我繼續說下去前,閃現過來掐死我。”

嚴會長幾乎已經忍不住要這麼做,驟然被他點破,卻反而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道限製住,一動不動地僵在了原地。

蒼老鬆弛的眼皮的遮掩下,一絲驚慌隱蔽地爬上了嚴會長的眼底。

“我的確很討厭你這張嘴……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話了,但你心裡其實很清楚,我們不會讓你死。”

嚴會長低聲說道:“一把死掉的刀是沒有用的……”

“不對。”淩溯搖了搖頭,“不是因為這個。”

嚴會長的眼皮劇烈抽動了下,抬起視線狠狠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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